三日以后开市,便是元蝉枝与秦韵仪属下相约之期。
江上有安幼儒摆舟渡河,陆上有李画屏引马驱车,二人隐隐随行,均负随时护持与接应之责;
常客洲领着若干善於潜泳的弟子,各自掐着锁息诀携剑潜踪水下,将观鱼舫船底团团围成了铁桶;
岳丹燐与若干弟子持银月弓、流星矢占据丘陵高处,蓄势待发;
姜落微与若干弟子沿岸埋伏,以期跟觅得蚕田所在之处;
姜知意则只身备援,同时发号施令。
众人各自屏息以待之时,姜知意轻轻描摹胸前滚滚发烫的解语花咒,引得诸位胸前鼓噪,便一一描绘花咒以示回应,表明各处已经全然就绪。
姜落微虽不在内门中,安幼儒为求沟通之便,早在两年以前,便令于胸前刺下花咒,至今数度使用,熟能生巧,不曾再出半分差错。
然而,他今日格外心神不宁,描绘的动作略微发颤,花咒泛红生香,烫得他指尖隐隐灼痛。
一如元蝉枝所述,开市之日热闹非凡,仅管天冷风大,多少驱退了些玩心不重的游人,却也不碍此间天街晓色瑞烟浓、彻晓华灯照十街的升平景象。
如姜落微这般,领着一群家丁、闲服信步的公子哥儿不少,个个手执一柄折扇,谈笑自若、满面春风,沿路洒着白花花的银子,不知令多少摊商笑得合不拢嘴来。
他自是领了一笔阔绰资实,小心翼翼囊在手中,却无心关注沿街那些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赏玩吃食,只是一面频频偷眼关注江上动静,一面听着千里传音之中,元蝉枝与对方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如流。
只听传音中,有人热络笑道:“哎,元姑娘好早,前面遥川来的贵客还没走呢。请元姑娘先坐,稍候片刻,去去就回。”
元蝉枝道过无妨,不久果然又来了另一人将她请走,换到另一间厢房,相谈甚欢。
姜落微屏气凝神,不知不觉握了满手冷汗,几乎将掌心银子滑掉。
一不留神,竟当真将银子滑掉了,身后师弟伶俐一笑,俯身去捡那落地钱袋,交还到他手中。
姜落微却不接,傻愣愣地任凭钱袋再度落地。
不待师弟蹲身拾起,姜落微便眼疾手快下了地去,磨磨蹭蹭地捡了半天。
少顷,姜落微起身,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握着师弟的手腕向前拉扯。
师弟不明所以,快步跟上,却听姜落微压低声音,戒慎道:“别回头。左后方那名青衣男子有怪,我走他便走,我停他便停,想是不安好心。”
师弟略紧了紧神色,亦沉了声道:“对方有几个人?”
姜落微一面抛接钱袋,一面不经意地道:“不多,恰好多我们一倍。”
话音落下,他便觉得袖角紧了一些,只见师弟脚下都有些打结,指间将掐未掐地,反复压下祭剑的冲动。
师弟愈发低声:“这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落微有些魂不守舍,只有答非所问道:“听脚步声,对方有功夫在身,修为不低。”
恰好,一行人走到一间酒楼底下。
姜落微便将钱袋一把塞进师弟手中,转瞬化去了眉间忧色,笑得一派如沐春风:“你且买些酒糕食品来带回家去,夫人一向喜欢。”
师弟一愣,迅即回神,略垂了首后即温驯称是,疾步匆匆地便走远了,消失在人山人海之中。
姜落微束手驻足,站在车水马龙当中翘首以盼,悠闲观赏漫天火树银花次第绽放,接二连三,震耳欲聋。
焰花簌簌星落如雨,映得他满面澄红。
此时,如墨天穹之中,竟忽而撕开一道雪白沟壑,瞬息之际,天地之间亮如白昼,
但那一阵刺目闪电光下,却无霹雳,亦无雨露。
姜落微如此惶恐之故,是因武陵向来雷厉风行,积年四处敛怨树敌之下,正事尚未来得及办好、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等等,类似的事早已屡见不鲜。
如此短的时限,任凭姜落微头脑再灵光,也想不出那青衣男子,究竟会是哪一路寻来的仇家。
或者,对方正是不知如何预先得知消息的秦绾所派手下?无论如何,警惕一些总是不错的。
片刻,师弟捧着酒食回来,又将钱袋还到姜落微手中,形容狼狈、气喘吁吁,赔笑道:“人多拥挤,耽搁了些时候。”
“无妨。”姜落微摆了摆手,反应迟钝,仍在凝神倾听千里传音之中,元蝉枝与对方往来交涉的情形。
耳中听闻,二人逕自谈笑风生,好不愉快,只是对方迟迟不愿交付百忧解,屡屡虚与委蛇、含糊其辞,
片刻,对方又邀请元蝉枝在这天寒地冻之中,一同闲兴游江。
大功未成,元蝉枝不好推拒,便只是语中带笑,毫不犹豫便应承下来。
姜落微极目遥望,但见观鱼舫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一时却无人下船。
缆绳一动,观鱼舫便不疾不徐地,缓慢驶向下游,渐行渐远。
武陵诸仙均是摸不着头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安幼儒即闲闲催船尾随,岸上李画屏纵马驱车,亦随之并行。
姜落微自然想追,刚刚抬步至半空中,却蓦然听见身后“哧啦”一声锐物穿过衣袍、没入肉躯的诡异响动,以及半声来不及咽下喉咙的低沉闷哼。
他蓦然回首,便见那青衣男子狠戾一剑,径直刺穿了师弟的胸膛,长驱直入,剑刃自前胸顶出,鲜血横流,洗净了姜落微泥垢腌臜的靴面。
姜落微满面凄厉。
青衣男子抽出鲜血淋漓的剑刃,踢倒了师弟死不瞑目的尸身,方才抬起一双琉璃似的森森亮眼,笑容可掬:“没杀错罢?是不是他放的撤退信号?”
仿佛巨石落水,四周南来北往的如织行人瞬息沸腾,惶怖股栗,惊叫连天,作鸟兽散。
心中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终在此刻轰然断裂,姜落微拔剑而起,劈面斩去一道凛冽寒光。
青衣男子纵身旋步,打横踢开那段寒冰似的剑芒,笑声狂躁暴戾,凄如夜枭,渗得姜落微脊骨一寸一寸向上生凉:“你放心,既然敢来,水底的、船里的、车上的、山腰的,每一个都会给你陪葬!”
武陵诸仙的行踪,竟已为此人尽数网罗!
姜落微闷不吭声,你来我往之际,手中长剑飞速舞得几乎看不见影子,银龙婉转,火星四溅,剑剑不留余地。
但他心有顾忌,且战且退、并不恋战,着意护持师弟师妹四散掩蔽,隐匿行迹。
青衣男子一剑劈来,偕急雨狂风之势,抹向姜落微的脖颈,姜落微仰身避过,一靴飞起踢开剑芒,顺势翻身向后,接连纵出数步。
此时,他才感到颈间一凉,来原是一时不慎,已然被那锋尖闪烁的银光划下一道红痕,鲜血沥沥。
无暇顾及此间隐痛,他只是迅即抬手,随便抹了一把淋漓湿意在手掌中,便滑腻着五指仓促掐诀,祭起别君琴横在胸间,铮铮两声重响。
地裂为谷,山河俱震。
青衣男子及时纵身登云,没有落入地堑之下。他冷冷笑出一声,但见姜落微站在数丈之外,袍裾猛烈翻飞,双眼闭起,眉间紧蹙,手下轮指如风。
随他琴音阵阵,地面脆弱处接二连三地崩裂开来,转眼看去,江水亦如同滚沸一般,惊天波涛激起一簇盖过一簇的雪白,浪花飞作江上雪。
任凭江上往来船只乱作一团,天掀地覆、人仰马翻,那观鱼舫兀自在这一片惊涛骇浪之中缓缓而行,丝毫不受影响,如入无人之境。
常客洲等人早在水底遭了埋伏,寡不敌众之下,江面很快便晕开几朵鲜艳血花。
常客洲一声不吭、屏气凝神,乘着琴音所激起的一阵高过一阵的浪壁,干净俐落地鱼跃出水。
他仓促四顾,却没有看见安幼儒那艘猛浪一拍便能散成一堆骨架的脆弱渡舟,于是颤音震嗓,连喝数声:“师兄!安颜!安师兄!”
任他吼得惊天动地,便如同扔进海里的微末石子那般不知着落,何况水声惊骇,很快便被淹没其中。
常客洲咬了咬牙,双目中血光渐盛,杀意汹涌,所幸终究不曾失了分寸,只是祭剑于手,劈水开河,踩着浪尖连跳带窜,护着师弟师妹飞速撤离。
他找不见安幼儒的下落,姜知意却可以,整个掌心覆盖住了胸前的解语花咒,如煮如沸、如火如荼,烫得她手心发颤。
她低声向安幼儒道:“李龄中道遇袭,连马车都被刺客烧毁,千里传音似乎废了。我去接他,你跟好观鱼舫,万万不可松懈。”
安幼儒的声音冷静犹如止水,听不出半分波澜:“无妨,师姐。没人发现我还跟着他们,想是百密一疏…你且使各路撤退自保,不用管我。”
姜知意拔足狂奔,指尖微颤,语气却是与这点显而易见的仓惶大相迳庭的冷硬与平静:“秦氏现在正往何处去?我只知她一路行往下游,此处视野偏狭,也看不见别的。”
安幼儒答道:“是,仍往下游,若中途不改道,观鱼舫必经江下数重山,岳涯埋伏之处可以出其不意,将秦韵仪截杀。只是师妹被劫,不知如何才能…”
话至此处,戛然而止,只余一片死水般的空洞静穆,回声悬宕。
姜知意停下轮替如风的两条长腿,已然使出的气力与惯性,几乎把她的身躯甩飞出去。
姜知意蓦然回首。
只见山上倾泻流星如瀑,排山倒海,源源不断,仿若银河落九天,铺天盖地浇在观鱼舫上。
是岳丹燐的流星矢!
星子落处,纷纷噼里啪啦惊起一簇一簇白焰,很快便使观鱼舫烧成一团冲天火光,犹如挣脱浓墨夜色的一轮绚丽白日,倒映在姜知意洇红的眸底,化作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她沉默垂首,以指尖细腻描绘了一遍胸前的解语花咒,声中木然,“安颜?”
仿若对着无底幽谷、嵯峨远山中一声不着边际的呼唤,只有源头没有尽头,在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当中,没有遇到半分阻碍,传得好远好远,最后因为无人回应,颓然坠落深渊,摔成了一地看不出原形的粉碎渣滓。
“安颜,”她仍低声唤着:“你还好么?”
此时,解语花咒又是一烫。
原是李画屏催动千里传音诀,平心静气,令姜知意高悬在空中的心脏,一时稍稍落了下来:“师姐。”
姜知意攥紧了压在胸前的五指,勉强压了压声,使嗓中仍是一派坚定平静:“李龄?你在哪里?”
李画屏沉默不语,耳中只闻翦翦轻风阵阵寒,穿林打叶风雨声,与一下轻过一下、但迭沓迅速的紊乱脚步。
须臾,李画屏才道:“我在岸上,徒步跟着观鱼舫。船身防火,岳涯的流星矢怕是无用,然此一遭已暴露行迹,应即撤退。”
“我知道,他放完第一批流星矢我便立时让他撤了。”得知李画屏现下安然无恙,姜知意蓦然驻足,目光遥遥落在江上那一团冲天摇曳的白火,“你不是被人截杀了么?”
“嗯。”李画屏应答短促,“为了摆脱身后追兵,方才已引火将马车烧毁,自己岔路改道。我会看好师妹,你放心,待秦绾停船再说。”
原来车马并非追兵所烧,而是李画屏自己纵的火,难怪他能化险为夷,逃出生天。
姜知意轻吸了几口气,强压下胸中擂鼓,方才发现解语花花香浓烈,烈得已然刺鼻,嗅在腔中直令人脚下虚浮、头晕目眩。
然而,她松懈不过一瞬,便仿佛引火烧身,姜知意猛地回头。
但见灯火阑珊,梅雪相映,银粟积重折竹断,俨然是经此一番动乱仍旧美不胜收的繁华人间,只是遭了顽皮小儿信笔涂鸦,所以显得有些突兀与凌乱。
钟送深更,黑云压城。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琴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