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蝉枝潜伏于秦韵仪身边,不通音信,终于让安幼儒传回重要消息当日,是半年后的初冬。
“每三五日,秦绾使聚贾、民于市,贸迁之车马舟船,纷集如蚁,往来周通,置为榷易之场,人烟辐辏,车马骈阗,蔚为大观;”
“又出市买易者,来自四海八方,口音各异,偶有须译言乃通者;龟贝绢布不行,仅以金银相互。”
“市中有柴米油盐、琴棋书画等,使民日常周用,秦氏牟利之余,亦曾辄以布施,广结亲善;亦有酒楼、典肆、画舫等等,其中暗潮涌动,机穽万端,凡尝而问诸民,闻者色变;又尝问贾商之辈,形色奇诡,言词闪烁,居心叵测。”
“秦氏诸事冗忙,交通往来者应接不暇,循依来客声望资品,论序接见,非有资实,不得见之。曦自数尝亲近,始终不能如愿以偿,仅知其下属繁多,各司其职,亦有十数得利亲信,便乘时与其下侍相交,数月揣摩、捭阖,终得约于下月十五引入画舫,置购百忧解五帖。”
“故此,请支白银五千,作周转融通之用,并请增派人手,行地理、见风水,勘劾其事,以利后续依律行遣。”
这久违而令人振奋的消息传回武陵,门内喧腾。
辗转相告,消息自然也通过安幼儒的嘴传到了姜落微耳中,他的第一反应是:“刺探敌情竟如此费银子。”
为随时应召支援,岳丹燐刚刚不远千里地赶了回来。
他骤闻此讯,倒是不曾着眼于费银多少。左右武陵平时为民除害,虽一向收酬浅薄,积累却不菲,五千两银尚且不在话下。
岳丹燐只是忧心忡忡:“如此,蚕田下落仍不得而知,若武陵倾巢而出,会否太过冒进?”
“不会。我说大哥,”常客洲似乎很为而今的进展感到兴奋,不仅喜形于色,还想将这份喜悦传染他人,一臂搂住岳丹燐的脖颈,把人掐得龇牙咧嘴、好不难受:“天蚕为患已历有年,你应当知道冬季产蚕少,最是弱力难支的时候,离不了宿主太久罢?所以既然师妹能在画舫中买蚕,便说明蚕田正在相距不远处,兴许岸上不足百步,便有蛛丝马迹可循呢?”
岳丹燐一阵拳打脚踢、手舞足蹈,好容易将常客洲从身上掀了下去:“松手。出师未捷,还不想死。”
姜知意却无喜色,相反地因出勤之日不远,深受忧灼烦闷之害,身心俱疲。
她抬手揉了揉额头,问道:“师妹与李龄一切可好?”
安幼儒一面擦拭佩剑,一面斟酌道:“师兄一切皆好。不过,他这半年寸步不离地守着师妹,事事护持,俨然成了师妹的影子,有些事… 他看得清楚,说不明白。”
姜知意心下一紧:“但说无妨。”
“师妹的眼睛似乎不好。”这亦是安幼儒半年来所观察得见,眉间难掩忧色:“她一向惯称无妨,我们问不出什么,只知她经常面色潮红,头疼耳热,眼中有红血丝,有时甚至见光便作灼痛难忍之状。”
姜知意豁然起身:“是蛊毒…!”
安幼儒连忙出声安抚:“我和师兄初时亦如此以为,自作主张请了大夫,查知师妹体内并无蛊毒,只是体热,虚火极旺,愁思成疾,操劳过度。另一隐忧便是,师妹接触蚕农与中蛊者太多,即便未直接受蛊毒之害,间接触碰,未尝没有丝毫影响。”
姜知意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平息胸中的惊涛骇浪,再开口时,喉间却仍旧隐隐发涩:“我说了让她别卯着劲儿埋头干…她那双眼究竟伤得多重了?”
安幼儒扯了扯嘴角苦笑道:“这…师姐,大夫不是神仙,最多一番望闻问切,说个模棱两可而已,事实如何,师妹三缄其口,其中隐情只有她自己明白。我与师兄一致以为,至少她平日视物无碍,尚须尽力使阴阳平衡、气定心静,否则将有血泪之险。可若她自己不顾惜,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
闻言,姜知意略垂首,抬手将脑后大把青丝俐落松开,解下一条青色长缨,上缀一双六十四瓣檀香木制的并蒂小莲,玲珑可爱。
这一道碧青淌在她掌心,哧溜一滑,便流到安幼儒摊开的手中:“元曦重义,你与她软磨硬泡想是无用,只把此物带去,她会明白的。”
安幼儒颔首答应。
姜知意又续道:“你和客洲走得快,可先行一步赶赴娥眉手,视察地形、详检风水,待我向仙尊禀报过后,理清余事并集齐弟子,再和丹燐追你们去。”
姜落微指着自己的鼻子:“又落下我?”
“落不下你。此案事关重大,最怕的便是人手不齐。”姜知意睨了他一眼,向已经摩拳擦掌、准备拱手告辞的常客洲道:“我记得你那鹰能带一个人?”
常客洲迅即会意,稍加忖度,却有些哭笑不得:“能,但小师弟这么大一个人拎在空中招摇过市,怕是不妥。”
姜知意轻声笑,仿佛自言自语:“无妨。且飞得高些。”
高到变成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啸狂风,抬眼便看不见了。
姜落微在空中一连喝了数日的西北风,吃了满腹朝露、冰雹、雨水、流云等等,终于落地时,袍服也已被鹰爪攫得褴褛不堪,处处漏风,七零八落有如筛子。
真可谓狼狈至极。
安幼儒替他整理胸襟,满脸不忍卒睹,还要回到船上,去替他拿一件新衣服。
姜落微浑不在意,连连摆手,宽慰他道:“今日不开市,免了罢。小师兄有舟渡河,常师兄潜泅水中,可以各自领若干弟子勘查地形,我正好扮个乞丐独自上街转转,也免我等三人走在一起引人眼目了。”
安幼儒笑了笑,眼尾艳红虽然已刻意敷粉遮掩过,此时亦如同锦鲤的尾巴那般,红艳艳地绽开,透着一团隐隐约约的粉红:“不开市也不至于没衣服穿,我船上有,取一件给你便是。再说,乞丐向来蓬头垢面、短褐穿结,小师弟这一身宽袍广袖,便是破烂了点,也没有乞丐的样子。”
言罢,安幼儒又邀二人同行,正好途中无事,可以与他们说说民情。
常客洲嫌那碧眼苍鹰惹人瞩目,便振臂纵鹰,任其飞远,道:“先去看画舫,届时我埋伏在水中,总要知道在何处凿洞才算正中要害。”
于是三人各自掐诀,将佩剑小心藏入乾坤袖中,若无其事地上街溜达去了。
安幼儒引他们上自己的船,便一路直奔,向水而行。
娥眉手一带最兴妖风,四季不息,吹得人天灵盖都要掀飞了去,又因今日不开市,路上车马寥寥、行人稀疏,唯见细碎寒酥,天花乱坠,走不多久便湿了满脸,冷得人四肢寒颤,口舌打结。
常客洲与安幼儒尚且厚氅加身,并不觉得太冷,一路谈笑晏晏,俨然是一对外地来的逍遥旅客。
姜落微便没这么自在了,只紧紧搂着胳膊,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地走了一段路,一个喷嚏含在腔中将打未打之际,安幼儒轻轻一搡他,抬手指道:“这便是那画舫了。”
姜落微瑟瑟发抖,艰难地抬眼望去,终于在沧浪中、石桥边,目睹那艘名唤“观鱼”的华丽画舫,一时屏息,叹为观止。
今日虽无集市,但已有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的船只浮于水面,东南西北,各行其道,井然有序,也不怕狭路相撞,真真应验了“纷集如蚁,往来周通”之词。
安幼儒那貌不惊人的一叶扁舟,亦自漂荡其中。
舟车杂遝、骈田逼侧当中,自属观鱼舫最为壮丽惊艳。
它在河道间静止不动,前方平台伸入池水之中,有一小石桥与河岸相连,作登船踏板之用。桥下叠石为墩,墩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等状各自争奇;前舱有平台,临风轩敞,雕梁画栋,云霞翠轩,可凭栏俯视水中游鱼,作休憩赏乐之处;中舱有十二落地长窗,四面环绕,雪花落在窗面,慢慢融化又重新结冰,冰纹裂面,细腻精美,竟可以隐约透视其中。
但画舫舫主悬了二十四道屏风遮蔽,每六道为一组,花草树木,四季各主;后舱则更加富丽堂皇,层叠错落,屋舍俨然,三面镂以六角窗口迎风,伸手可触小桥流水、浴凫飞鹭。
再拾阶登楼而上,月临高阁,垂帘深深,风满回廊,满天星子仿佛伸手可摘。
真的很有钱,是让姜落微不禁自觉,即便三辈子的财富相加,也要望其项背的有钱。
安幼儒引人上船,让姜落微换过一身完好如初的新衣裳,三人便回到岸上,作一派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之态,实则暗中观察当地风土民情。
有一景状,倒是别处不曾见得的,便是娥眉手一带特有的建筑,称“穴居”。穴居源于当地居民为防夏热冬冷、狂风暴雪之害,将住处建于地下、或半掩于地中的风俗,因此得名。
所有穴居背山面水,更多见于地基凹陷之处,并砾石堆砌以为座,使房舍高于地面,用以防潮;整体只有屋顶凸出地穴,檐前设防水坡,排水流经壕沟,即是与邻居的间界。
远远望去,栉比鳞次的屋舍便如一朵一朵浮出的巨型蘑菇,故此又称蘑菇穴。
姜落微盘桓数时,斟酌评判道:“若人有心借此地利之便,以蘑菇穴作为蚕田的蔽障,或者在此杀人灭口,偷鸡摸狗,要掩人耳目,可是再方便不过了。”
安幼儒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集市中虽有些违逆天伦的买卖,此处百来户亦不乏奉公守法的良民,总不好一户一户上去敲门,无故扰害民生。”
常客洲忆起元蝉枝传信所言,便转眸追问道:“其实你早已敲过好几家的门了罢?”
“嗯。”安幼儒淡然道:“我去问过,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总问不出什么的。再穷追不舍下去,恐怕要打草惊蛇,干脆不问了。”
既不能光明正大地问,以武陵素行,更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家家里搜个底朝天,于是只待元蝉枝与人约定之期届至,再看观鱼舫的小厮、扈从等往哪几户里行去,衔尾相随,一探究竟便是。
常客洲又蓦然提及一事,“此地放眼望去竟无一间客舍,我们今晚在何处歇脚?”
安幼儒自忖道:“我这半年都在船上歇息,你们不曾在水上睡过,若便如此胡乱将就,恐怕要吐得死去活来了… ”
他想了想,又道,也不是全无客舍可住,只待太阳落山以后,且看这一片蘑菇穴在夜阑人静中,凡有燃灯煮酒者,便是屋主叙明此处可供借宿。
于是,三人同行直到酉时,果见天上地下一片漆黑,只有几处盈盈之火,如同长夜漫漫中一点金星。
安幼儒辞别回船,姜落微与常客洲随意找了一户人家借宿,要得一间单床房,二人挤挤挨挨地,躺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本来尚且相安无事,不知怎地,姜落微忽而忆起华胥境中那场怪梦,顿时起遍一身鸡皮疙瘩,率先承受不住,转身背了过去。
常客洲浑然未觉古怪,一手支在枕下,兀自闭目养神。
姜落微僵硬片刻,听到背后传来均匀平稳的细微鼾声,方才松懈,困意顿如潮涌,排山倒海地侵袭全身。
正半梦半醒之际,窗外隐传一阵琴音,他便恍恍惚惚地,翻身坐了起来,略一蹙眉,凝神倾听。
抚琴人似乎心绪不稳,是以指偕灵力,兀自抚曲以安心神。
姜落微几乎一瞬便听出曲中所托,大约是蓼花零落,蒲草离披,风拂榆柳,野鸟栖树的初冬之景,调中隐含几分眷恋思乡意。
想来,抚琴人亦是位从远方漂泊而来的旅客,触景生情,一时情难自禁罢。
不知为何,他竟也有几分触动,便原谅了这扰人清梦的琴音,睁眼听了半夜,方才模模糊糊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