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捧剑为礼,背脊挺拔得如同武陵最苍劲的亭亭青松,便维持着这般并不舒适的僵硬姿势,兀自站了许久。
姜知意的目光流连在姜落微身上,长风扬起卷翘的睫毛,扬起耳边垂落的鬓发,扬起腰间赤红的剑穗。
终末,她砸下几个冷冷冰冰的字:“不知深浅。”
言罢,姜知意拂袖而去,身后大把长发重重一挥。
岳丹燐眼疾手快,迅捷闪身,险险避过,垂首无言。
待她大步流星走出一段距离,姜落微忽而赶上几步,双膝及地,振声道:“姜飏请缨,愿往娥眉手平乱,与师兄师姐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刚刚闪身过去的岳丹燐猝不及防,竟被迫受了一个大礼,连忙三步并作两步,避之唯恐不及,束手旁观,满面肃然。
姜知意置若罔闻,兀自前行几步,却始终不曾听见起身的声音,方才转眸,目中冷若寒霜:“起来。”
姜落微抬起视线,梗着脖颈倔强道:“你先答应我。”
姜知意怒从心起,大跨几步向前,一手将人从地面一拽而起:“起来!武陵人没有便宜膝盖。”
姜落微被拽得喉中发紧,几乎喘不过气,闷声道:“长姐。”
仿若暴风雨前一瞬安宁,二人不约而同,凝滞不动,平心静气地四目相对。
半晌,姜知意勃然大怒,松手的同时拔剑出窍,劈面便风驰电掣斩去一道惊雷。
姜落微及时撤步,拔剑相迎,震耳欲聋的“叮”一声响,飞溅的火星几乎扑烧到姜落微脸上。
他眼不眨、心不跳,只觉电流滋滋啦啦经由经脉与发肤,迅速传递到四肢百骸,既痛且麻,麻得他双手脱力,剑刃寒光颤颤巍巍。
但姜落微语气平稳,好似嘴里说的是什么家常便饭,“既然都是要死,死于敌手岂不比被你杀了痛快?”
然而诚然,刚刚懵懂拜入武陵的少年,与如今在内门练遍各家所长、读遍无数典籍的姜落微,早已今非昔比,姜知意轻易是杀不了他的,最多斗得两败俱伤,谁也讨不得好。
姜知意闷不吭声地又劈了几剑,姜落微不甘示弱,亦剑剑直击,两厢银光照面,一时之间,灿若星辰。
岳丹燐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屏气凝神地看了约莫三盏茶的功夫,方才一个箭步冲上前。
他一剑斩在二人中间,喝道:“住手!用人之日逞什么一时之气,别太荒唐!”
岳丹燐这一剑看似毫不偏颇,实际却是向着姜知意的,直把姜落微逼退数步,剑尖在泥里画下一道深沟,所经之处星火燎原,水枯石烂,草败花萎。
姜落微重重喘了一口气,重新抬眸,仍旧满眼执拗。
岳丹燐观他那副架势,必是下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摇头之余,便抬眼偷觑手心攥得发白的姜知意。
他一时淆惑,恍然间竟生出二人根本半斤八两的错觉。
若论往常,对方愈是稚昧不通道理,姜知意愈是懒得与对方一般见识,遑论如此喜怒不定,一触即发,毫无一派掌门的气度。
被岳丹燐唐突斩了一剑,姜知意仿若遭了当头棒喝,猛然清醒,松开攥得喀喀作响的五指。
她转眸,歉然地低声道:“岳涯,你且回避。我有话要与他单独说。”
岳丹燐颔首示意,拱手告辞,纵步登云,转瞬便窜得无影无踪。
姜知意目送他走远,回眸,便见姜落微仍兀立于下风处,袍裾飞扬,形容不整,丝毫不影响那一派天地决绝的执迷不悟。
姜知意深吸一口气,喉间轻颤:“你随我去一个地方。”
于是,姜落微便跟着她一路跋山涉水,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又轻功相逐,经过绝壁飞流、万丈悬濑、树影婆娑、崄巇绝崖、薜萝岩壁、潺潺幽谷,乃至山巅之上。
此地围于横峰竖岭中,极目远望,一览众山小。
最为令人叹为观止者,当属于遍地密密麻麻的细小泉眼,细雨纷纷从中喷薄而出,致使水雾弥漫,高驰邈邈,各条微末支流汇聚成贯彻武陵上下的一道壮阔川河,淼淼洪波,迢迢千里。
姜落微蓦然驻足,一时屏息,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知意驻足,漫视足下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眼中如沸,熠熠生辉。
许是从来不曾走到这么高的地方,姜落微有些头晕目眩、喘不过气,
却听见姜知意声如涓涓细流,兀自低语:“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益生万物,万物所源。每回来到此处,我都像看见了爹娘。”
姜落微气息一滞。
打他出生临世那一刻起,父母便已不知去向,莫说见过,姜落微甚至未曾得到机会,对生身父母喊过一声爹娘。
故此,对于姜落微而言,那仅仅是两个恍惚空洞、虚无飘渺的人像,毫无寄托,亦毫无留恋。
但姜知意曾有七年承欢膝下,即便不提,姜落微亦知她此生难以释怀、念念不忘,每回忆起,总是五味杂陈。
姜知意的感慨只消一瞬,便如点滴入水,了无痕迹,仅余一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风平浪静。
她的眼神向来坚毅锐利,此刻望向姜落微时却蒙着一层朦胧雾气,琉璃样的水光,隐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你如今还想着要入内门么?”
姜落微毫不犹豫地颔首,“自然。但我不急,再急也不能成事,上回的教训还记着呢。你放心,近日我不会要求再开华胥境,不差这五六年。”
姜知意发上青缨恣肆飞扬,拉出一段锦缎样的碧色流霞:“为何?”
“我说过了。”姜落微沉默半晌,“两个理由我都说过。”
“如此而已?真站不住脚。”姜知意略一摆首,轻声微笑,“究竟是哪一桩陈年公案,值得你如此尽心竭力?”
“我来找一位…挚友的父母,他的双亲流失于武陵,若非与我扯上关系,他不至于家破人亡。”姜落微喉中发涩,胸口隐痛,“这是我欠他的。”
“什么挚友。据我所知,你在冻春山门内甚至不满一年,竟能引得知己?”姜知意双眼微微弯起,顿时褪去倨傲凤目中的几分凌厉,“武陵三年,没有新的理由么?”
“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理由。”姜落微抬起眼睛直视无垠长空,“我打心底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若欲除暴安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所以,武陵是我不二选择。”
“不二选择…是么?”姜知意略一眨眼,那扇卷翘轻盈的鸦青阴影,便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蝶,随时要乘风远去:“你不是说,你那位挚友的双亲流失于武陵?如此,武陵怎会是你最好的归宿?”
姜落微胸中一滞,恍惚间竟似漏了一拍,随即答道:“我明知问题就在武陵,自当迎难而上,若不去武陵,还能去哪里。”
姜知意问得云淡风轻:“你怀疑过我么?”
姜落微猛地转头:“我…”
得了姜知意满眼坦然的肯定,姜落微方才压低声音,闷闷道:“曾经。你是一派掌门,大权在握,不论先锋合后,支拨军马自不在话下。若你欲使亲信,将他双亲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或囚禁,本是轻而易举…不过时至今日,我早已不疑你。”
姜知意不置可否地微微颔首,转而道:“李龄何如?”
姜落微答:“不疑。”
姜知意问遍门中诸人,姜落微一一摇头,最终道:“我见过你们出生入死、鞠躬尽瘁,若连我都不信,还有谁信你们呢?如今我便只当… 当是武陵树敌太多,或许当年护持他父母左右,途中竟遭遇不测,累得他双亲亦未能幸免于难。即便要找害群之马,当务之急,也该先除了外患才是。”
“倒也不是这么说,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不过,”姜知意大笑出声,愈笑愈低,直到笑声止息,方才温声道:“多谢。”
不知这一声谢从何说起,姜落微一愣,茫然不知所措。
姜知意蹲下身,以手掌堵塞地面一个细小泉眼,感受内蕴洪荒之力的涓涓水流一涌而上,冲抵掌心,一时心情大好。
仿佛自言自语,她道:“你知道么… 武陵内门诸位仙长,都是没有家的。”
姜落微一惑。
其余诸位师兄姐,他算是一知半解,但至少岳丹燐双亲健在,只不过是远在桃源,如今已然阔别数年未见。偶尔提及,岳丹燐亦为不能侍奉慈亲膝下,疚惸愧悔不已。
安幼儒似乎也曾提过,他是家中次子,父母谅他志在远方,浮游浩荡之际,不必担心传宗接代的事情,想来家中应是长幼俱在。
姜知意看出他满脸困顿,续道:“武陵树敌颇多,又曾数次办事不力,落人口舌,其实早不如从前风光了,多有为普世所不容处。为防仇家挟怨相报,牵连无辜亲人,他们向来屡过家门而不入,见面不敢请安,清明祭扫也不敢去。所以,他们是没有家的。”
淡淡的哀伤有如翰墨入水,一漪一漪地化开,稀疏而清晰地渗入姜落微的每一寸肌肤,少顷,逐渐归于虚无。
姜知意起身甩净手上甘露,以一个干瘪得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道:“他们唯一的亲人便是彼此。而我…我还有你。”
姜落微又一愣,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歎道:“你拜入武陵三年有余,应已明白其中凶险,几乎平均每六七日便有人英勇就义,殉道而亡。”
二人之间,一时静寂无声。
姜知意默然垂首,平声静气:“我有你,也只有你一个弟弟。我没有别的心愿,只愿你无论今岁几何,得身康泰,不怯不惊;无论去往何处,行路安稳,布帆无恙。你要锄奸扶弱,又有幼儒照顾你,只在外门也很好了,何必非要进得内门来不可?”
姜落微紧一紧握着剑柄的右手,慨然道:“死都是要死的,死于漫漫长征路,就是我的心愿。既然无甚差别,为何非让我留在外门不可?”
姜知意默然无语。
良久,她足下一蹬,抬靴踢飞了一颗小石子,小石子随水流一冲,窸窸窣窣,便走了,不知落在山脚何处。
她抬头望一望,只见红霞弥天,如火如荼,似要将整片昏穹燃烧殆尽。
她唇角微勾,漫然一笑,眼底倒映着铺天盖地的红云连绵,流光益盛:“武陵之水,是由鲜血汇聚成川;武陵之高,是由先烈埋骨成山。”
又略低了声,姜知意开口时,隐隐约约地仿佛耳语,“向来入内门者,无人能活过三十之数。”
姜落微面色一跌,“便只为了这等迷信?”
姜知意不置一词。
姜落微便苦口婆心、语重心长:“不过是些谤议诅祝的邪门歪道,武陵人铮铮铁骨,岂无迎难而上的魄力。我若就此不敢拜入内门,未免太没有骨气。”
见姜知意脸色肃穆,姜落微略微缓了神色,上前娴熟地揉一揉她挺拔得有些僵硬的双肩,软声劝慰道:“师姐,你向来最能当机立断,再一往无前不过的,这等小事岂能束缚你半步?这可不像你…”
正因他打心底里觉得如此迷信委实荒天下之大谬,于是转眼便将之抛到九霄云外,过耳即忘,丝毫不放心间。
也就忘了掐指算明,姜知意当年刚过二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