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落荒走到谷口,跟在身后的师弟师妹已经不足来时的一半,且秦韵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得崖崩石坠,滚岩碎木、废土槎枒,令人寸步难行。
姜落微浸了满手鲜血,数次险些将元蝉枝滑落在地,只觉骨节、筋络,皆在皮肌之下不住地颤抖着。
他将双手在衣袍上擦了又擦,又托住元蝉枝绵软的躯体,勉力向上一掂。
李画屏飞了一记流星锤过去,砸得众人眼前走石飞沙,地柝山崩,隆隆直响。
那拦截的堵路石却纹丝不破,反倒堆得更加坚牢。
正待再飞一锤,他听见崖上有动静,便收了手势,闻声抬头。
却见秦韵仪居高临下,领着一帮人站在挽日崖上,笑容可掬,一对水目分外明亮。
“李龄?”她一眼便认了出来,笑道:“许久不见了。脸上的伤好些没有?”
崖上与谷中相距太远,是连御剑都登不上去的高度,这么轻飘飘的一喊,原不可能让身在谷底的李画屏听见,秦韵仪自己也知道,便用了千里传音。
李画屏只看了她一眼,便默然地移开了视线,充耳不闻,全然视她为无物。
他闷不吭声地,又飞出一记流星锤,烟尘乍起,山摇地动。
姜落微将元蝉枝搀稳了,方才抬眸直视秦韵仪。
却见秦韵仪面上的如花笑颜,因李画屏全然的置之不理,显而易见地一顿,旋即恢复如常。
她望向姜落微,轻笑道:“是你。看样子灵脉已经通了,好大的本事,昨夜是不是有人暗中帮你?”
此时,被岳丹燐扛了一臂在肩上的常客洲幽幽醒转,两眼恍惚,似仍困在梦中,静静地仿佛失魂落魄,视线游离。
他呆滞地沉默着,将双手从岳丹燐肩上轻轻抽回,若非眼珠子还会往挽日崖上调动,便浑似一个僵直挺拔的石人雕塑。
姜落微沉默不答,只是仰颈盯着秦韵仪浮于表面的笑意,一双下三白眼微微吊起,饶是不瞪,也已冷冷地目露凶光。
秦韵仪有一副温柔风情的姣好面相,看人的目光却毒似蛇蝎,一种浸透骨髓的湿冷与黏腻,洗不脱、抹不净,对视久了便令人恶寒不已。
此时,她唇畔溢出一丝凉笑,“原不只是武陵中有人与我私相授受,我手下也有人不识抬举,藏着吃里扒外的东西。”
姜落微尚未来得及掐起千里传音诀,李画屏已经扯着飞索,用力收回锤球,先他一步沉声道:“别与她说话。”
姜落微松开五指、双唇微抿,自顾自将元蝉枝往背上一掂,真就不说话了。
秦韵仪本来便不期待能得到回应,倒也谈笑自若,继续温声道:“无妨,此事且慢慢查来,待我查完,怕也可以替各位武陵仙长收尸了罢。”
武陵诸人依旧对其置若罔闻,无人回应。
秦韵仪悠悠在崖上漫步,“这鸦人谷风水恶劣,可没有飞禽走兽能猎来让你们充饥,也没有半滴人喝的水,不出两日,你们必将晒成干尸…”
姜落微却有些奇怪。
鸦人谷中除了武陵弟子,还有成百上千的宿主与天蚕,若秦韵仪就此将他们困在谷中,彻底不闻不问,待得弹尽粮绝,折损的可不只是武陵人。
仿佛心领神会,秦韵仪又笑道:“我的蛊虫虽然挑食,死尸也能将就吃点,不必担心它们饿死…哦,对了,如果你们愿意饮人血、啖人肉,说不定还能多活几日。”
于是,秦韵仪扬长而去。
临走之前,她还扔了一把弯刀下来,险些将兀立不动的常客洲当头扎穿。岳丹燐慌忙拉人近身,方才使他幸免于难。
李画屏看了那把弯刀一眼,面无表情,仅眼角隐隐抽搐,蜈蚣似的蜿蜒长疤无故挣裂,再度淌下满脸红中沾黄的脓血。
他只是沉默着,一语不发。反倒是姜知意面色触动,俯身拾起那把弯刀,随手一掷,便将一只流焰蝠妖一刀扎穿,钉死于崖壁。
一声凄啸,那蝠妖便化为灰烬,被炎风吹得无影无踪。
有师弟愣愣问道:“师兄… 现在的情况是不是,我们不仅灭不得蚕蛊,还要担心自己一时防备不严,便做了它们寄宿之主…?”
蛊虫总归是喜欢寄宿于活人体内,更甚于死气沉沉的尸首,以他们今日的修为,还不足以请得九天玄雷与地冥圣火,即便是姜知意,至多也只能请得一记凡雷。
凡雷劈碎的蛊虫碎块,皆有自发重获新生的能力,愈劈愈多,所谓抱薪救火。况鸦人谷中何止天蚕这一种妖物,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即便有意杜绝其他虫害,一时也不知从何防起。
又有人万分惶恐道:“鸦人谷是阴极火属之地,终日地火突飞、崖浆涌流,寻常时三五日无水可用便也罢了,在这种夺人生气的遐陬僻壤,舟车不至,无以求援,莫说两日,恐怕连一日都熬不过…”
话音未落,扑通一声,有人不支倒地。
“师弟!”有人惊慌失措地唤了一声,扭头大骇道:“师姐,我们有许多人中了化骨针,方才走了许多路,中毒的人毒发在即,需要…”
一片兵荒马乱中,姜知意皱了皱眉,最终一抬手,道:“我知道了。会治伤的治伤,会解毒的解毒,左右现在一时打不起来,我们先设法从谷中出去。”
于是,众人手忙脚乱,纷纷将身负重伤与毒性发作的同门在地上放平拉倒,几位制药师掏出香囊、葫芦、丹丸等物,虽不能根治化骨针的奇毒,至少能够暂缓痛楚;亦有数位师弟与师妹撕下袍袖,暂时充作包扎之用,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姜落微也将背上的元蝉枝放下,交由一个伶俐的师妹带去治伤解毒。他目光横扫,见姜知意身上那透腹一箭,心下骤然一紧,追道:“你这也得妥善处理…”
姜知意看也不看那箭,平心静气得近乎冷漠:“免了,一旦拔箭便须止血,方才中毒之时,已经吐了不少血,真伤不起了。”
她又转身面朝另一个方向,语中顿生几分晦涩低柔:“客洲。”
自从恢复神智以后,常客洲一直作那般不冷不热魂不守舍之态,此时听见姜知意唤他,方才将视线转将过去。
他虽开口应答,语中却尽是显而易见的心灰意冷:“是。”
姜知意问他:“你那鹰在不在?”
这话问的是唯恐那只苍鹰被秦韵仪劫下杀了。常客洲并不言语,振臂一招,便听闻长天之外一声悠远惊啸,随即一点雪白由高至低、由远而近,展翅生风,盘旋三圈后静静落在那截供它栖息经年,已经被刻划下数道爪痕的腕间。
苍鹰叼住他一缕鬓边垂发,谨慎地替他捋至耳后,青碧独眼缓慢地眨了眨,似乎明知此刻主人心绪不佳,动作比平时格外地小心翼翼了几分。
“你和李龄先上挽日崖,抛飞索入谷,让诸位师弟师妹依序攀到崖上。”姜知意捂了捂穿入腹中的箭,神色如常:“不用着急,秦韵仪一时半刻还赶不回来。”
常客洲一语不发,右手握住苍鹰那弯钩似的银爪,眨眼之际,周身气流旋变,狂风骤起。
苍鹰乘风而起,展翅凌空,又攫了李画屏呼啸而上,转瞬便冲入天幕,小成一个看不见的白点。
须臾,李画屏将那两条可以无限延长的流星索扔进谷底,一对锤球轰然落地。
姜知意便指挥众人依序攀岩,苍鹰前前后后飞入崖底,又抓了几个身手不便的师弟师妹上去,不辞劳苦。
姜落微接过一条麻绳,将元蝉枝稳稳地綑在背后,再呼哧吭哧地循索而上,好不艰辛。
待众人逃脱鸦人谷,已是夜深人静,竟不知不觉又蹉跎过去一日。
姜知意请李画屏护送元蝉枝与诸位师弟师妹先行回返武陵,解毒求医,休养生息。
李画屏蹙一蹙眉,虽无异议,但一步三回首,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师姐负伤,体内余毒未清,须尽早回到山中静养。”
“我还有事,随后便到。”姜知意简单交代了一句,见李画屏眉间仍有疑色,便略勾一勾唇,低声道:“武陵山里见。”
李画屏这才转身,背起人事不知的元蝉枝率众而去。
姜知意无声地目送那一身紫袍,因为背上白中透青、青中溢粉的人染上些许污迹,李画屏稳步前进,渐行渐远。
直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消失在荒烟漫草当中,偶尔风行草偃,会露出半截摇摇晃晃的背影来。
她像在注视一株培育多年后行将就木的枯草,不知为何,沉默,厚重,又有几分凛然。
她转回身,姜落微愣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姜知意睨他一眼:“蚕田正在眼下,焉有不灭之理?自然该斩草除根以后再走。”
姜落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鸿仪仙尊不在,他原以为此时应当先加紧离开,不远千里将他老人家请来,才有办法将此地填了。
姜知意仿佛在他肚子里种了蛔虫,一眼便看穿他心中所想,沉声道:“你觉得仙尊能快过秦韵仪?来不及了,若令秦韵仪将鸦人谷中成千上万的毒蛊流诸四海,必是一场浩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姜落微脑中的思绪缠缠绕绕,混打成了一团中国结,匪夷所思的同时,又有几分结结巴巴。
他俯首望一望万丈谷底,道:“先不说你请不来天雷地火…这谷里还有千余宿主,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怎么救法?”
姜知意定定地盯了他片刻,忽而弯唇笑了起来。
许是挽日崖与鸦人谷相近,这初冬深夜、万物休眠的寒冷节气时,犹可见灵芝出枯朽、腐草化流萤的夏秋景色,那几点轻盈飞扑的流动萤光倒映在姜知意眼中,便令人顿生几分诡异之感。
“你与他还真有几分相像。”她也不说像谁,话锋一转:“那些人即便活着,也是病入膏肓,救无可救了。你方才所见还不够明白?他们为毒蛊所控,**薰心,下手杀害武陵弟子,可曾有过半分犹豫。固然,武陵素以救焚拯溺、捍患卫民为己任,但天上地下大江南北待救的人何其多,岂是每个都能救得的?”
姜落微张一张口,尚未来得及答上话,姜知意已然续道:“挺身而出之前,你要学会先算一算。譬如今日,首先,算救得之人能否向善;其二,算取舍之际牺牲多少,否则救枭獍豺虺而遘患,便是本末倒置。”
顿一顿,姜知意又道:“武陵向来不计得失,但也要算清这个人值不值…”
岳丹燐忽而插口打断,仿佛意图阻止她将什么秘密脱口而出:“师姐。”
姜知意恍然回神,略勾一勾唇角,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若无其事道:“…以我目下修行,确实无法祭得九天玄雷,需要三位暂且将自身灵力暂储于我丹府,以请天示。”
岳丹燐疑道:“这岂是我等能力所及?”
姜知意转向姜落微,清了清嗓:“武陵经典中有一纸上古秘谱,称《凝粹》,我相信你已熟记于心,可以倒背如流。”
姜落微心领神会,但还是迟疑道:“记得是记得,此调能凝粹八方灵气,使抚琴人短暂化他人灵力为己用。但此术毕竟属违逆天道之情事,故至多不过一刻钟,灵力便将散还。其次,它只能聚灵力于弹奏此调之人,我从未修过祭雷法门,即便凝粹诸位灵力于自身,亦无用武之地…”
“你与我本同根,只须再列同心阵,你将灵力传储于我便是。”姜知意兀自忖度,喃喃道:“一刻钟…无妨,一刻钟也够了。”
她默然俯首,放眼望去,但见谷中犹有几支巍巍矗立的骷髅手,自谷底张牙舞爪地伸上来。
权衡片刻,姜知意御剑纵步,一跃而下,丝毫不怕偶一失足便摔没了性命,稳稳落足于一只石手摊开的掌心。
姜落微撩袍坐下,翻手祭琴;岳丹燐在他身后掐了诀,使空门大开,令琴音得以回荡丹府。
万事俱备,却见常客洲纹丝不动,平静地向前几步,站在挽日崖边垂目俯视,炎风吹得他袍裾飞扬,仿佛一团黑色的烈焰。
他定定地看着姜知意,眸底闪烁着熠熠青光,低声道:“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