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拜师礼当日,姜落微与其余六位同辈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鸿仪仙尊。
但见仙尊端坐如仪,在一个浑然天成的老树墩子上正襟危坐,身后飞流溅玉,但滴水不沾衣襟。
但见仙尊长眉及鬓、眼似双星,炯炯有神,玉面生喜,眉心一点丹砂,丝毫不见老态;又头戴墨玉冠,一身四合如意云纹袍,盘龙飞凤,庄严隆重而不显刻薄,衬上那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令人顿生这位师父或许不会太难相处的良好印象。
除座上仙尊以外,二位掌门亦分列左右,各自敛眉垂眼,安宁闲适。
姜落微还待抬眼端详,却有仙童一甩拂尘,朗声道:“请诸位弟子正容体、齐颜色,行盥洗礼——”
姜落微连忙垂下视线,跟随前方脚步埋首前行,直到仙尊座下横成一列,将双手放入仙童递来的水盆。
只见水盆中水色琉璃,星光婉转,触肤便使十指生凉,即取其净手净心,去芜存菁,从今往后心无旁骛之意。
那仙童又一甩拂尘,唱诺道:“礼毕,请诸位弟子双膝跪地,行三叩首礼——”
于是依言照办,身边同辈一个比一个有模有样,战战兢兢。
跪拜以后将双手高举过顶,手中奉一杯清酒,依序上前以示敬畏之心,鸿仪仙尊亦一一谢过。
待姜落微上前报过姓名,仙尊却面色一顿,目光在他周身流连许久,直把他熬得双手发酸,仙尊方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并蔼声道:“原来是你。既入武陵门中,凡有修炼不通者,师兄师姐都会细心为你指点迷津,但是否悟道仍在自己的造化,往后须常记业精于勤、行成于思,不可有一刻懈怠。”
姜落微一愣,还来不及解出那句“原来是你”其中玄机,那斗笠、蒙面、长袍打扮的掌门从旁锐目一扫,竟瞪在了他身上。
即便无法四目相对,姜落微也生生觉出了面上狠狠划下的一对凌厉眼刀,只得匆匆向仙尊应了声是,双手接过空杯,垂目视下,倒退至阶前。
如此这般直到礼毕,鸿仪仙尊转身于香烟飘渺中飘然远去,姜落微已觉头颈僵硬、腰酸背痛,扛着水缸绕山三匝一般难过。
唯一值得庆幸的好消息是,原先预计还要与二位掌门行授业礼,但二位掌门背负要务在身,便暂免了这项差事,敬完拜师酒即双双展袖旋身,一下没了踪影。
岳丹燐望着人影消逝之处,不无可惜道:“二位掌门日理万机,每每出勤在外,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今日为了拜师礼回来,本以为能训你们几句,不想走得如此匆忙,话都来不及说。”
常客洲纵鹰高飞,嗤笑道:“谁不是日日脚不沾地,若非为了这几个兔崽子,我们几个都见不上面。”
往后两年外门修行岁月,果不其然,应验了常客洲所言,他几乎见不到几位内门的师兄师姐,只与千余外门弟子朝夕相对。
即便偶然见得内门中人,姜落微也落得拼命记脸去了。岳丹燐与常客洲他还算面熟,其余几位,见面的机会便少之又少。
其中一位师兄安幼儒,是个神出鬼没的主,身量略比姜落微矮些,轻盈灵敏,迅捷如风,一年四季均是厚氅加身,勉强充壮;一双狐狸似的狭长双目,天生红尾,眼下有美人痣,虽非刻意,但一勾一挑一凝一瞥一转一睨皆是风情;俏鼻薄唇,唇心一点存在感极其强烈的唇珠,整体呈现一副刻薄又清隽,使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却不敢唐突冒犯的矛盾面相。
还有一位师姐元蝉枝,却是姿色凡庸,姜落微甚至听过同门极不友善地鄙夷,说但凡将那张脸扔进热水里,便要烫得一些轮廓也没有、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引得数名弟子哄堂大笑。
元蝉枝似乎亦知晓此中评价,偶尔听闻,未语先笑,并不放在心上;于是落在某些人眼中,这幅雍容进止便成了清水出芙蓉,一颦一笑皆是惊动。
四位师兄师姐每每带领外门子弟出勤,姜落微总在自告奋勇之列,看过无数次鸿仪仙尊请示神罚天打雷劈的场面,也曾闭关自守锻炼元丹七七四十九天。
匆促荏苒两年之间,竟也闯出了些名号,传说武陵姜公子爱琴,有一“别君”,远远听闻疏慵琴音,便取杀伐于数丈之外;一时之间,倒也算小小混出了一点名堂。
其不遗余力和勃勃野心,俱是门内上下有目共睹。岳丹燐承他之请,也曾向掌门提过,盼能再开太虚幻境,使姜落微得以一渡华胥,拜入内门。
二位掌门中,师兄一口答应,师姐一口回绝,并干脆利落地扔了四个大字回来:“自不量力”。
当岳丹燐将这四个字原封不动地传达回来,姜落微两手一摊,躺平不干了。
平时,他对内门的吩咐百依百顺,指东不敢往西,刀山火海无一不下,自问从无逾矩之行,事事问心无愧;若为其他事由打压,退一步海阔天空倒也罢了,可这般毫无理由的刁难,姜落微打心底里无法接受。
他原以为自己还需绝食明志数日才能见效,不想只熬过两轮日升日沉,那传闻中“日理万机,每每出勤在外,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的掌门师姐便披星戴月,风急火燎地赶回了武陵。
彼时,他正躺在清泉之中,仰面以千尺飞流净脸,兀自沉思自己的五官何时会被夷为平地,忽有一道黑影迅即从上空飞过,猛地一臂捉住他的胸襟。
姜落微猝不及防,被人连拖带拽地扔出清泉,往岸上狠狠一掼。
姜落微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引袖揉一揉脸,又整冠、披衣、纳履,交手胸前,欠身略施一礼。
但他并不面对那斗笠、蒙面、长袍打扮的师姐,而直视站在她身边蹙眉抹脸的安幼儒,扬声道:“师兄。”
“哦。小师弟。”安幼儒将面上溅到的水迹擦干净了,才微微一笑道:“《武陵山训》第四条:门中见面之礼,内门者受之,外门者交手示敬,不可免俗,所以明尊长也。《武陵戒规》第四条:以伦序有定,请门中弟子行尊长礼;凡败风俗、渎伦常者,举明轻重,抄记《武陵山训》,游山诵咏,引小惩而大戒。小师弟快快向师姐赔礼,既往不咎。”
姜落微抚一抚额,无奈道:“你们能不能别张口闭口都是这些东西,真令闻者如坐针毡,汗如雨下…”
他一转眸,面上显出一个刚刚发现掌门也在似的惊异表情,仍不行礼,讶然道:“嘶?真是稀客。有句诗怎么读来着…是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我入门两年之久,从未见过师姐以真身示人,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便借我看了?”
话音未落,一手袭面,便要去揭她的面纱。
师姐眼疾手快,不待他触及自己,便迅雷不及掩耳握住姜落微的手腕,力逾千钧,几乎把他腕骨捏碎。
姜落微吃痛,才想收手,斗笠下即传出一个阴沉得能滴出水的声音:“你疯了?”
姜落微脸上青筋暴起,勉强一笑,缓了声低低喊道:“师姐。”
师姐掌中骤然发力,震出一股鼓浪般的迅猛气流,把姜落微震退至数步开外,她方才拂袖站定,一派云淡风轻。
姜落微胸中震荡,气血翻涌,扶住树干一顿好喘,喘完了才捂着胸慢慢抬起视线,咧开嘴牵起一丝笑。
师姐冷道:“这时候倒知道我是师姐了。”
姜落微反唇相讥:“你不把我当师弟,我何苦把你当仙女儿一样供着?”
微风徐徐,撩起半面轻纱,仅凭那露出来的一点唇角,姜落微也能看出师姐面色一变。
但见她朱唇微启,喃喃念咒,右掌心中窜出一簇青烟,劈啪引燃一团雪白色的电球,随即覆掌一翻,那团闪电便向面中直冲而来。
姜落微疾步后退,猛一拂袖便在东西二座擎天木之间编就七根银弦,五指一旋,琴声凄厉,风起云涌,打出七根雪亮银针,陷入电球当中。
刹那,水气氤氲,滋滋蒸腾,化干戈为云烟。
师姐足尖一点,势如一道霹雳黑电,姜落微甚至来不及看清她是如何接近自己,只消劈掌相迎,便觉胸口一阵骨裂,碎心挖肺一般剧痛,被那道乌光击退三尺,摔在地上滚得天不是天地不是地。
安幼儒作壁上观,看云听风,闲闲地一派事不关己,唯唇角衔一丝笑意,将几分狡黠隐没其中。
师姐旋身落定,险险捂住蒙面轻纱,不曾让本来便不打算正面相抗的姜落微劈手摘除,却忽觉顶上一空,一束长发倾泻而下,长风昂扬,犹如拂动一张黑色锦缎。
饶是这般尴尬一瞬,那对高傲凤目亦不曾跌下毫厘,只眼尾垂落些许,睥睨着姜落微将斗笠飞还回来。
她抬臂将斗笠接在手中,指间掐诀,还要对他的脑门劈闪子。
姜落微一惊而起,一面前仰后合,一面连连告饶。
“师姐,师姐,哎。别劈我了,我只是真想看看,师姐究竟是不是我认识的人,没有冒犯师姐的意思。”姜落微爬起身,虽仍觉胸口翻腾,却不曾真伤了要害,连忙交手于胸、垂首示敬,嬉皮笑脸道:“我错了,我道歉。对不起。”
师姐接了斗笠在手,并不重新掩在头顶,犹见胸脯一起一伏,先是冷道:“自我入山门以来,未曾有此奇耻大辱。”
姜落微不明所以,但见师姐并指于前心,口中大义凛然地喃喃念道:“《武陵山训》第五十一条:为内门者,应使诲益门生,谆谆开诱;为外门者,应将师保之训,铭镂肝肺。门内诸生均常不离左右,朝夕相伴,慈以笑语,严以督责,止斗阋、生和气,若有妒而生衅,或荒怠不振者,则内门者失之未遑,外门者败其德性,上下礼义荡失,乱所由也。《武陵戒规》第五十一条:详其本源,不能治乱者,莫非师生无以昭明,诲育无以炳焕;内外愆和,必有师者陋劣之咎,应请皇天谴告过失,辞山自守数时,直至谪限销尽。如今弟子失职,使后生视门规如无物,言行无状,荒怠修行,自知难辞其咎,愿请天谴,以明此诫。”
话音落下,便见师姐自丹田之中提取一股真气,指尖白光频生,竟是要祭起凡雷来劈自己的穴道。
原本安闲自适的安幼儒终究坐不住了,从石壁上飞身窜下,口中高声连喝“师姐且慢动手”。
姜落微却不慌不忙,拈指迅速在手心画好一个龙飞凤舞的奇异符文,就地一拍,炸开一壁将他和师姐同时罩顶的坚牢仙瘴。
那道凡雷劈中气墙,瞬息委顿,只从旁溅出几许可怜兮兮的细密火星,不仅未曾伤人分毫,反倒融入气墙之中,加固了结界。
师姐勃然大怒:“你学的什么妖术!”
“妖术?才不是什么妖术,师姐能将山训与戒规倒背如流,难道不曾在《武陵术典》中看过这一纸符图?”姜落微站起身,拍掉方才下地时掌心沾染的尘土,黯声道:“师姐怕不是以为,这‘同心仙瘴’一辈子都用不到,所以刻意忽略了罢?”
“师姐…”姜落微直视那厢眸光轻颤,“或者,我应该唤你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