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抬眼,目送远处那一黑一白并肩而行的背影。
只见安幼儒振臂一招,便将那在天穹中盘旋怒鸣的碧眼苍鹰招了下来,落在腕间以喙啄他鬓边垂落的散发,亲密无间。
常客洲偏首相顾,亦作温柔莞尔貌,似乎对于自己的鹰与安幼儒毫无隔阂一事,全然地乐见其成。
他了悟地颔首:“安师兄。也是你师兄?”
“是。”
“常师兄呢?”
“与我同年拜入内门。算是同辈。”
姜落微一顿,满脸匪夷所思:“你三年前拜入武陵,却与常师兄同时拜入内门?这内门是如此容易进的?”
岳丹燐吓了一跳,四下环顾,方才压低声音斥道:“怎么可能容易,说是难逾登天亦不为过,且看武陵外门弟子千余,内门仅六人之数,便可心领神会。常卿五岁拜师,勤勤恳恳十四载,孜孜不倦、夙夜匪懈,直到两年前入内门,就算他身通六艺,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比旁人快些,此间毅力亦非常人可比,上下无不心服口服。”
话音落下,岳丹燐面上略显几分尴尬与不自在:“我是二位掌门带回来的,也不知他们看重我什么,拜在外门一年,便特意拔擢我去渡华胥境。我自然不胜愧怍,常卿还经常开解我。”
此中情事,山外亦传有些闲言碎语,姜落微听在耳中,向来不放心上,如今方知其中所言为真。又道:“何为华胥?”
岳丹燐摆手,似乎不愿多提:“便是拜入内门的关卡。据说,从古至今一试即过者独我一人。”
“…哦。师兄果然才高八斗,惊为天人。”姜落微似笑非笑。
岳丹燐一掌拍来,就要将他掀飞出去,姜落微伸手截住,道:“原来我被逐出冻春山门以后,还发生过这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你给我说说罢,顺便…”
他心中一黯,不知为何有些郁结难解,话到嘴边,又重新咽入腹中:“没什么。”
且说三年前,姜落微辞山以后,黄彦霖先因遍寻不着而大发雷霆,后又因遥川官府插手宋、黄两案,双方各执一词、争锋不下,黄敏仲竟然当庭发狂,杀伤了始终不肯改口的宋兰时,血溅当场,闹得山中乌烟瘴气,林先生气急攻心,一病不起,还是阮先生一力扛起了大局。
宋氏双亲一早请武陵派人来管事,阮先生自是千恩万谢,不仅暗中派人替伤重的宋兰时寻觅大夫,连他的琴都完璧归赵。
至于黄敏仲,自他被废后醒来,一日之内疯魔癫狂,言行无状不可回转。对于岳丹燐的欺辱不仅未曾减轻,反倒变本加厉,把人关进密室中三日五日之事已经屡见不鲜。
初时,他以为先生知道了这个丑闻,会派人来救助,然而先生们或病或累,每一个人都分身乏术。
数日水米不进之下,岳丹燐既渴又累,抬头望不见天,低头望不见地,只余心中一汪平静得令人绝望的死水,阴风阵阵,却吹不起半点涟漪。
他趴在喜榻上,已感觉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很可能要无人闻问地死在此处,于是强行支起身子,走到桃木方桌边沿落座,乾坤袖一展,摆出一片空旷棋盘。
白子莹莹如玉,可借几分微光;黑子沉沉如墨,可借几分安定。
他的眼睛早已适应此间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勉强能够视物,便正襟危坐,与自己对弈起来,口中喃喃自语道:“知止而后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那是他寻求心静自然,借以分散心神,期盼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后一种方法。
他拈起一颗白子,看棋盘上星罗棋布,略微一蹙眉,又低声道:“自始至终,着着求先。临局离争,雌雄未决,毫厘不可以差焉。局势已赢,专精求生。局势已弱,锐意侵绰…”
也是奇怪,他本来觉得喉中干哑,似乎但凡再多说一字便要将咽喉扯破,此时竟隐有甘霖润湿,令他思路明晰。
他将处于劣势的白子落在黑子腹地中,啪嗒一声,再拈一颗黑子于指间,继续自言自语道:“势孤援寡,则勿走。机危阵溃,则勿下。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能审局者多胜…”
投子盘中,再拈白子。静坐良久,深思熟虑而不动作,又平静地颠三倒四道:“…《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穷则变…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
暗道中烟火突生,猝然大亮。
岳丹燐停下手中动作,转首旁顾,双目因无法适应光线而眯了起来,良久方才认出,是黄敏仲与他那群随从。
此时,他们正逆着光站在门中,脸上笑容刺眼,比身后星火红烛还要灿烂。
岳丹燐静默无语,纹丝不动地坐着,唯一双掩血红瞳着了魔似地盯在黄敏仲身上,瞳底烛焰嫣然,火光冲天,整片整片的鲜红。
黄敏仲笑着走近,步履不稳,一双眼中水烟弥漫,颊上飞着胭脂般的粉红,踉踉跄跄,酩酊大醉。
他每回来时皆是如此,岳丹燐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刚见到人便拔剑而起,便兀自坐在原处。
他只在黄敏仲疾步近前,拂袖将桌面的棋盘扫落、满盘棋子散落一地时,不可免俗地眯了眯眼,随即被人掐住脖颈,连同木凳一齐踢翻了,摔在地面扭打成一团。
他知道黄敏仲用过禁物,他气力不如人,于是拳打脚踢间尽往黄敏仲腹中而去,狠命屈膝袭击,迫得黄敏仲呕意翻涌,吐了一地发酸的水酒。
那满地腌臜自不必言说,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待黄敏仲吐够了,方才揽臂将人箍在胸前,展袖挥臂,将一对烈烈燃烧的龙凤花烛猛地掀翻,轰然倾倒在黄敏仲背上。
只消一瞬之际,火舌飞窜,油炼水煎。
这副身躯中从未有一瞬曾迸发出这样大的力量,他闷不吭声,气息颠簸,四肢蜷缩,弓身如扑食前蛰伏的猛兽,铜墙铁壁那般锁住了怀里一团滚烫的烈火。
他知道黄敏仲来时从来不带着水;料定那几人不敢对着黄敏仲撒尿;即便尿了此时也只是杯水车薪,正好做了助燃的材料。于是越过黄敏仲肩头,满眼血红地盯着抱头鼠窜、鸟兽散去的随从,似在挑衅,更似在鼓励。
也不知烧了多久,数不清的火舌噬在他身上,岳丹燐不痛不痒,恍若未觉。
待他将黄敏仲一臂掀开,扔进了火光冲天的炼狱,自己也已气若浮丝,膝弯力乏,身躯仿若有千钧重。
他的一双眼中,因缺乏泪水润湿,干涩、发烫得几乎无法视物,他只得握了一支花烛在手,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手脚并用、四处摸索,循着记忆向门口潜行。
直到身边蒸腾的烈焰之气猝然洇灭,耳中只余滋滋焦烤的声音、伴随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岳丹燐抬起一片漆黑的视线。
他直觉敏锐,虽看不见,也知道不速之客正站在那里,有两个人。
似乎是左边那人掷符于火,便将火焰瞬间扑灭得一干二净;右边那人三步并作两步,将黄敏仲气息全无的尸体提起。
却见,黄敏仲早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彻底无法辨认他原来的长相。
岳丹燐扶着斑驳的墙沿,高举起手中的花烛,缓慢地咧开嘴,笑出一口森森白牙。
他以手攀墙,举步维艰地站起身,眸中依稀倒映一个斗笠、蒙面、长袍的颀长身影,兀立于深不见底的暗道中心。
那人便那么定定地看着他,阴风阵阵,送来一种混杂着金桂、梧桐、微雨的晚秋气味。
彼时,他还直不起腰,只得以那般略显苍白与卑微的姿势,晦涩地扯了扯几乎无法发声的嗓子:“来者何人?”
那厢默然无语,须臾,一个静如秋水的女声道:“从武陵来。”
武陵。
他楞楞地想,他当着武陵人的面前,暴露了不畏焱火之身,又借其不畏焱火之身堂而皇之地杀了人。
岳丹燐狭长了眼,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只是喉间滞涩如置**,使他笑声喑哑,令人生出在哭的错觉。
“我走投无路时,没有人来救我,我另辟蹊径时,便一个一个跳出来堵死我开的路。正义之士的正,原来是正是时候的正…”岳丹燐扬了手中奄奄一息的花烛,面上笑容冶艳。
但他也坦然无惧,走到那斗笠、蒙面、长袍打扮的女子面前,递出双手,劈手腕间自封灵脉,道:“既是武陵君子,我跟你走。听凭处置。”
又是一阵静默。
去翻尸体的那名仙者站在身后,想必目光如炬,仅凭视线便将他剜得遍体鳞伤;身前那名女子兀然直立,噤声许久,喉间略一滚动,终于开口时,却是一句隐含颤意的晦涩低语:“对不起。我来晚了。”
岳丹燐微愣,膝下一软,早已干涸的双目四周遽然泛酸,落下一滴仓惶无助的眼泪。
四周很安静,静得他听见了那滴眼泪摔得粉碎的声音。
二位武陵掌门马不停蹄,将岳丹燐带回武陵,遍求医术高明者,耗时半月,终于使他那对几乎残废的眼睛得以重见光明。
并且,知情者无一不三缄其口,对于黄敏仲一事只字不提。若有人好奇地问起,二位掌门也只说是出遣桃源时偶然相遇,一见如故之下,便请回武陵拜在门中。
岳丹燐遁出回忆,深吸一口凉气在胸中,如释重负那般,莞尔笑道:“我初来时,常卿还守在外门郁郁不得志,怀抱一颗赤子之心,每日跟前跟后地虚心向掌门请教,因此与我熟稔起来。若无他悉心照料,我这双眼睛断不能好全…他还说过,自己的鹰瞎了半边,再见不得朋友受此无妄之灾。所以,别看他那样凶,其实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姜落微却无法同他那般云淡风轻,只觉胸中一团怒火无以复加,眼底烽烟四起,勃然大怒,猛地出拳擂在老松上,怒喝一句:“欺人太甚!”。
老松簌簌抖了一地松针,姜落微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拳中扎了几根碎木刺,羽毛轻挠手心一般痒痛。
岳丹燐被他吓了一跳,回头望一望趔趄的老松,又望一望身前怒得浑身发颤、气息不稳的小师弟,蓦然心生怜惜,一掌拍在他肩上,劝慰道:“对我而言,那些陈年往事便如同一场春雨,而今风暴离去、雨过天青,豆大的雨水只在肌肤表面留下密密麻麻、其实无伤大雅的钝痛。若非你提起,从前诸事只如云烟,我早记不太清了,所以师弟尽管宽心,切莫耿耿挂怀。”
姜落微努力平息胸中怒火,好容易才止住从指尖连至心底的颤意,抬眸直视岳丹燐和蔼的双眼,暗自咽了口唾沫。
岳丹燐放下落在他肩上的手,尚且有话,姜落微却突而惊乍起,劈手截住他的手腕道:“是你杀的?”
“我杀的…?”岳丹燐一惑,随即了然:“你说黄敏仲?是我杀的。”
若痛下杀手的人是岳丹燐,坊间“宋兰时杀人藏尸报仇雪恨后,为免桃源官府追缉,于是更名改姓避世隐居”的传言自然为非。
自从三年前那桩公案,便再也无人见过宋兰时的形迹,宛若凭空消失,音信全无。
姜落微原先不甚忧心,是以为天涯海角,总有他宋兰时安栖之处;然而如今,竟连他是生是死也不知道了。
姜落微颓然松手,怅望山间溪水东流,直到常客洲事毕折返,一脚把他踹回山居里去,他才安安分分地背诵训文去了,不得不暂且将此事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