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日正好,红光照面,衬得姜落微的脸色愈发鲜红喜庆,功德圆满。
只是那嗓子却似不太圆满,凝滞晦涩得仿佛胸中压了块大石,姜落微用尽了毕生吃奶的气力,轻一字重一句,背诵道:“《武陵山训》第四条:门中见面之礼,内门者受之,外门者交手示敬,不可免俗,所以明尊长也…”
姜知意正与安幼儒对坐品茶,推杯换盏,红泥小炉,流水奇石,绿树成荫,好一副逍遥惬意的景象。
那茶盏中的茶汤似乎永远取之不尽,二人便这么喝了半天,总不见底,姜知意甚至还有兴致忙里偷闲,头也不抬地扬声喝道:“咬字混浊,再念十遍。”
也怪不得他这般,姜落微在心中忿忿,谁倒立说话能够心平气和云淡风轻,他转身便去叩首认干爹。
他一鼓作气,脸红脖子粗地扯了嗓子大叫:“我不念了!你就是…成心折磨我!”
他也就是虚张声势喊一喊,喊完了便心惊肉跳,唯恐这叠加的十遍要变成两倍之数。
不想,姜知意将茶杯“嗒”地一声搁在石桌桌面,竟当真不曾追究,淡然道:“那你下来罢。”
姜落微一骨碌翻身,席地而坐,转了转酸软乏力的两条胳膊,又窜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径直取了安幼儒的茶杯于手中,仰头一饮而尽。
安幼儒伸出的手僵在半途,须臾,莞尔,叹道:“屡劝不听,这山训是不能约束你了。刚刚罚完一遭,立刻犯禁,小师弟这般冥顽不灵的后生,真是前所未见。”
姜落微把茶杯还回去,安幼儒立即伸手推远了,翻掌将水云纹沿边的袖角掩起,温文尔雅道:“不要了,我有洁癖,小师弟拿回去供着罢。”
姜落微没好气。“罚也罚完了,长姐,可否让我去渡华胥境?”
“你再乱喊一声,我必让你经脉逆流,武功尽废。”姜知意凤目一扫,飞来一对冰寒彻骨的锋利眼刀,狠狠把姜落微周身上下剜得四处漏风,凉飕飕冷冰冰:“你先告诉我,你是何时参透我身分的?”
安幼儒叠了手,如沐春风,但笑不语,兴致盎然地歪着头旁观二人针锋相对,一对眼刀飞来飞去地下不了地。
从前,他不觉姜落微眼神中有什么,只道其间与月交映,可黯星辉,小鹿一般的透澈明亮;此刻与这位轮廓有两三分相像的亲姐放在一处,才显那飞扬恣肆的眼尾与下三白眼倨骜凛然,不明觉厉。
姜落微冷笑一声:“六位内门仙长之中,你平素训下最少,刁难最多,若是一视同仁的刁难倒也罢了,我可以当你为人苛刻,一日不找茬儿便一日不快活,但你只一个劲儿挑我的错处,什么‘坐姿不端’、‘步履不齐’、‘解急非宜时’都要小惩大戒一番,这般天天洒扫罚抄挑水劈柴,我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细薄身量,肩都生生练成了两倍宽,再傻也得猜到你跟我有仇罢?”
姜知意长睫微垂,敛去眸中平时锋芒毕露的锐利,眼睛弯起,长缝中泄露出几分不以为意,道:“嘴上无毛的傻小伙儿,能与人结什么仇。”
姜落微一掌拍在石桌桌面,俯身凑近姜知意眼前,龇牙咧嘴地道:“这你便有所不知,我五年前可是从桃源被人一路穷追猛打来的,最草木皆兵的那段时日,白天要用银针试过饭菜才敢入口,入夜以后要枕着出窍的剑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时不慎,便要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了,过得比瓦巷中的流浪狗还要不…”
“手拿开。”姜知意略微一蹙眉:“你有仇家?谁?为何事龃龉?五年前…”
五年前,姜知意相偕二掌门远赴冻春山查办宋氏双亲通报的百忧解案,原也并非没有起过去看弟弟一眼的心思,奈何打听之下,才知姜落微早已不知去向,远走高飞。
涉案案主黄敏仲被杀,至于黄彦霖包庇走私一事,自有高官去查,武陵无权越俎代庖,于是那趟远行可谓千里迢迢,无功而返。
她不动声色,道:“你以为我就是迫使你流亡四海的仇家?所以千方百计,非要来看我的长相。”
姜落微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直起上身,顾左右而言他:“总而言之,你那斗笠一摘,我便认出来了。这般盛气凌人的吊梢凤眼,我下辈子都记得…”
他这样说着,上身又不自觉地弯下,双手支在桌面,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作一派无辜状:“师姐,放我去渡华胥环境罢,可好?”
姜知意端坐原处,按兵不动,仅是一瞬间的愣神,眼光便沉了下来。
姐弟二人自幼拮据,常有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姜知意作为大他整七岁的长姐,在外应对进退、养家糊口的责任,便多半落在姜知意身上。
姜落微小时候乐乐呵呵,少不更事,直到七八岁时才逐渐了悟,姐姐是如何省吃俭用、刻苦耐劳,才一肩挑起供养两口的担子,便起了替她分忧的心思。
但他没念过书,劣根未除,身无一技之长,除了偷拐抢骗以外实在束手无策,最初掀翻了不少烂摊子还要姜知意去收拾,后来学乖了,那些不需要本事也能干的活无一不试,诸如端茶递水、送往迎来之类,得心应手,处处周全。
姜落微皮相好,性子也讨巧,眼底常蕴一池星辉,笑起来蜜得流油,这原不是坏事,直到他发觉自己的面相特质,那副卖乖的本事便益发手到擒来。
姜知意腰间有一截傲骨,便注定了此生不能屈身,自然看不惯他这副作派——仿若一只傻得精明的大狗冲人猛甩尾巴,无甚骨气。
因此,当这种眼神投射在身上,姜知意即一蹙眉,冷声道:“别撒娇。”
姜落微一愣,怒道:“谁撒娇了。”
安幼儒偏首旁观姐弟二人,一时啼笑皆非,抬手捏了捏额角。
姜知意却无那分闲情逸致关注安幼儒高兴个什么劲儿,挑起一对漆黑眸子,那对几乎要飞到天灵盖的高傲凤目略微下垂,冷然道:“心不定,意不诚,胸无大志,只因辗转漂泊无枝可栖,便误打误撞投身武陵,恕我不知你这样草率的性子,为何一门心思想要拜入内门,又有何资格作为训下之率。凡后生入内门,务求谨介持躬,矜荘端诚者,其次须有统驭之略,能遂疑计恶,方有大为。但凡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如你,都不可能与条件相符。”
姜落微自认脾气不算暴躁,在市井瓦肆中什么浑话不曾听过,后在琴院修身养性,更从宋兰时身上学得几分温润如玉的处事之道;何况武陵两年,他上赶着任人呼来喝去,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几载之间,千锤百炼,耳朵磨出了厚茧,同时亦养成了怎么挨骂都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
然而,今日姜知意短短一言,却比他听过的所有批评都要令人倍感屈辱。
他只觉气息陡然失稳,心肝脾肾肺皆在发颤,于是努力深吸一口凉气于胸,沉一沉眸,以略显暗哑的嗓音道:“好。那我便告诉你。”
姜知意凝眸直视对方,目中水平波静,尽显默然。
姜落微清了清嗓,毫不避讳地盯了回去,凝望姜知意眸中一潭深渊,几乎是咬着牙说:“我拜入武陵,不是因为辗转漂泊,无枝可栖,更不是误打误撞之下的草率之举。我是奔着你来的,长姐。我自幼无依无靠,父母不养,亲人离散,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即便总有分道扬镳之日,我也想与你亲口道别,而非一柄剑、一张纸,便此生永远不复相见。我知晓你志在此处,武陵大名,我亦心向往之,这个理由你满意否?”
松风簌簌,流水溅玉,姜落微的坦然之词混杂其中,却字句铿锵,掷地有声。
姜知意竟被他盯得心下一搐,仓促之际,没忍住别开目光,平心静气地道:“你若是那漱石枕流的闲云野鹤之志,留在外门便足矣,不必成日想着如何才能渡华胥境。武陵山水丰美,总是个振衣涤足的好去处。内门中人,不讲餐霞饮景、克己求真,但求侠肝义胆,大道济世。你如何吃得这种苦。”
姜落拧眉,微一扬声,“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其一自是为了见你,其次,我来查一桩陈年公案。”
本以为他还有后话,不想只是这般没有开头亦没有结尾地说了半句,便再无下文了。
姜知意蹙眉,语意不快:“你来查武陵?”又转瞬掩去面上异色,若无其事道:“何谓‘陈年公案’?查得如何,可有眉目?”
姜落微居高临下,气恼道:“我混了两年都不能入内门,能查到什么眉目?”
姜知意轻笑道:“且莫说两年,二十年不能入内门者比比皆是,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呢?”
姜知意一惑,“什么我呢?”
姜落微循循善诱:“你从外门走进内门,总共历时几年?”
姜知意脸色微变。
见她沉默不语,单手支额潇洒旁观的安幼儒倾身凑近,温言代答:“共历时二轮春夏秋冬,不多不少,满算两年。”
姜落微颔首,转眸,“安师兄又何如?”
“哦。”安幼儒轻笑,锦鲤似的红眼尾如寒梅展颜般,晕染一片:“说来惭愧,我是童养弟子,自一周岁多能行步时,便一阶一阶从山下脚踏实地地爬上山巅,以奶代酒,拜在外门。又入内门已三年余,粗粗一算,历时约十六年。”
姜落微转向脸色沉如翰墨的姜知意:“有岳师兄在先,有安师兄在后,无论天赋或才能,凡出类拔萃者,没有一位耗时二十年才得拜入内门。长姐,你历时二年便得肯认,你做得到的事情,对我而言自不在话下,为何一意孤行,一概否定?”
姜知意沉声道:“我说过,再乱喊一声便废了你。”
“张口闭口都是废了我,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呢?”姜落微撇了撇嘴,笑道:“你让我渡华胥,我不仅喊你师姐,还喊你祖师奶奶,成不成?”
姜知意凤目微垂,置若罔闻,拂袖将桌面茶盏与瓷杯收进乾坤袖里,便要起身离开。
安幼儒放下支额的手,慢慢在桌面叠臂趴下,轻笑道:“我观小师弟琴心剑胆,干霄凌云,只须好好教习,必可为栋梁之用。师姐何必吝啬,不若宽容一次机会。”
见姜知意不语,安幼儒又勾一勾唇,眼角红意泛滥,压低声音道:“左右是否渡成,只在他自己的造化。”
姜知意回望过去,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她又扫了垂手旁待的姜落微一眼,冷哼一声道:“好,我替你开华胥境。”
话音落下,便旋身起立面对千尺飞流,先以指尖画符并拢于掌心,再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
瞬息,水声稀疏,奇岩怪石间隐隐凌驾一座虹桥,鸟语花香,极目可见瀑布之后别有洞天。潭底长出几支秀丽青荷,水面漂浮三片擎雨盖,盖上生莲,红花怒放,花蕊中心星火明艳,赤金流光。
姜知意道:“瀑布以后便是华胥境,你若能安然渡劫而出,便允你入内门。”
她似乎行止仓促,又匆匆回首,向笑容可掬的安幼儒道:“我手中还有天蚕蛊,此番回返,是为请仙尊请示九天玄雷,耽误许久,已属失职。我将师弟胎光、爽灵、幽精三魂拘于莲灯,此去凶险,但凡一盏灯灭,他又不能逃出生天,你便即刻入华胥境将人带出。”
姜落微与安幼儒并肩而立,一个交手于胸,一个长揖为礼。
在二人重新直起身以前,旋风呼啸,姜知意已然纵步登云,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