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拱手称是,转向战栗不止的郑熹满,放缓了声道:“昨日在藏书阁的密室中,我与郑姑娘偶然相逢,不知郑姑娘所为何事,为何一早等在其中?”
郑熹满几乎整身都在颤动,口中语无伦次地,什么也说不清楚:“我不知道… ”
姜落微直视郑熹满的眼睛:“你穿着一袭新嫁衣,总不至于是一个人,敢问郑姑娘等的是何人?”
郑熹满连连却步,还是那句:“ …我不知道… 你别逼我… ”
姜落微紧跟上前,步步进逼:“你尚未认清我面孔时对我说过,求我给你一个东西。郑姑娘所求何人?所求何物?烦请一并告知。”
郑熹满尚未答话,黄敏仲端坐在椅中,冷冷睥睨着二人,却忽而插了口。
但听他语中几分戏谑:“我毕竟是用过百忧解的人,不妨告诉姜公子,她求的人必然是蚕农,至于所求,自然是毒蛊。不过无法求得也是人之常情,据我所知,蚕农脾性往往十分矜贵,银钱不够多,表现不够好,即便得了第一次,第二次亦难再得。”
话音落下,他眼光阴鸷,转而目视浑身发抖的郑熹满,笑靥盈盈:“郑姑娘说是不是?”
姜落微豁然转身,“你别听… ”
下一瞬,这一句话便唐突中断,姜落微缓慢垂首,只见一柄利刃没入腹中,直插到底,一寸一寸穿肠破肚,鲜血淋漓。
利刃穿透身躯的那一瞬间是无声的,静得他听见腹下穿空,静得他听见液体在刃尖凝聚、滴落,静得他听见那滴血泪摔成一地粉碎的声音。
郑熹满松开沾满鲜血的双手,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满眼惊惶,泪落如雨:“你别逼我… 你别逼我… ”
这一瞬,铺天盖地的静止与和平,将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声尖叫汹涌淹没,痛楚后知后觉地袭卷姜落微的四肢百骸,沧波未归,连成沓潮。
有人猛力搀住姜落微的胳膊,伸出十指想替他捂紧伤口,又唯恐那贯彻心扉之痛更甚几分,从指尖到掌腹都在剧烈颤抖。
姜落微一臂将他挥开,眸心恍惚,将跌坐在地、连滚带爬的郑熹满凝聚成一个白色光点,又幻化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水烟。
他却唇角带笑,眸中温柔,咽喉中满出一汪又一汪的鲜血,嘶哑道:“…没关系。”
姜落微踉跄一步,只觉心肝脾肺皆在剧烈翻搅,再转眸望向端坐不动的黄敏仲,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缓慢趋前。
黄敏仲不闪不避,任人扑倒在他身下。
姜落微在他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睚眦欲裂中遍布着血丝,如同此中张牙舞爪的恨意。
他说:“她与你没有过节。”
黄敏仲沉默不语,满眼满帘皆是他那副狼狈不堪的匍匐姿态,唇角微扬,裂开一丝笑。
他又问:“你还有多少个新娘?”
四周声浪潮褪,姜落微略一蹙眉,闭眼,再度遁回藏书阁角落的长书架前。
脑中掠过支离破碎、杂乱无章的画面,似是而非,晦暗不明,他一迳撒腿狂奔,描金花烛倾倒的红油决堤四野,仿若要将他在原地凝固、冻结。眼前愈发混沌,他看不清,坠在无边无际的红色里,鲜艳的颜色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从浅红跑到深红,犹如醇酒注入空腹,燃尽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再次睁眼,他勉强扶着黄敏仲的腿弯,漫视眼下,空门大开。
拔刀出腹,手起刀落,风驰电掣,雷霆万钧。
他的视线被喷涌的鲜血弥漫成一望无际的鲜红,姜落微顺着身下湿意淋漓的袍裾慢慢滑落,那一片鲜艳欲滴的锦绣颜色,落在眼中便仿若一件纹罗销金的的大红喜服。
他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睡得滚油锻炼、沸水煎熬,坠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燃烧、燃烧… 浑身滚烫,无以复加,直到额间贴上一抹清冽山泉般冰冰凉凉的低温,仿若久旱而逢甘霖,令他安心不少。
一声劈天裂地的惊蛰春雷,姜落微睁眼,豁然起身,一臂拂开了额间冰凉的手,惊魂未定。
随即腰间剧痛,几乎当即吐血昏死过去。
“起太猛了。”阮先生一个箭步冲上前,扶着下身麻木、毫无知觉的姜落微,让他重新躺平。
被打开了手的宋兰时默然起身,意味不明地垂眸一望,房外有人喊他,他便旋身执剑,稳步离开。
姜落微发着愣,仰面直视光秃秃的天顶,恍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他的书房。
脑中又闪回几帧片段不连续的画面,历历如目,却无面孔,只知那人几乎衣不解带、废寝忘食地守侯在身侧,手中一盏温茶,片刻昏昧,辗转清醒,手中又换成一卷诗书。
姜落微提问,阮先生便若无其事地答道:“哦,那是宋公子。他既想来看你,也为避一避风头。你这几日失血过多,昏迷不醒,还来不及知道罢。黄官人大发雷霆,亲自管了宋、黄两案,除我与林先生疲于奔命以外,宋氏亲长亦动用关系,展袖玲珑,讬遥川地方官介入维护郑宋两家,正剑拔弩张着呢。你啊…”
姜落微张一张口,良久无话,一时哑然。
阮先生略一抬眸,眸中清浅,如若池中荡漾的琥珀清光,转身抬手扬起火符,飘然掷于香炉之中。
眼见星火撩拨,香烟旖旎,阮先生语重心长地摇了摇头:“怎能如此鲁莽行事,丝毫不计后果,竟一刀把他给…”
姜落微盯着阮先生的眼睛,双唇颤动,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突然“噗哈”一气轰然大笑出声,语意颤抖道:“…真废了啊?”
阮先生睨他一眼,云淡风轻:“是啊。废得明明白白,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扎扎实实。”
姜落微拍床狂笑:“我操哈哈哈哈哈他妈的哈哈哈哈哈哈真行啊哈哈哈哈哈我天了可爽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我操老子肚子他妈痛死了…”
“有什么可笑的。师长面前口无遮拦,成何体统。”阮先生训斥一句,然眉角颤抖,似有隐忍不发的笑意在其中,好容易强忍下来,方才恢复如常面色,慨然道:“不想姜公子还有如此胆识,令人刮目相看。”
“什么胆识?我还唯恐捅得不够精准,描了半天,一气呵成。那地儿也是真要害,一刀下去势如破竹,连骨头都没有。”姜落微轻抚腹中重重缠绕的麻布,口中嘀咕:“不算白挨这一刀。”
阮先生强忍着笑,喉间颤动得厉害,“如今随便换了一个人来,瞻前顾后,这一刀都捅不下去。也只有姜公子胆大包天,敢如此解气了。熹满是我门下最得意的学生,黄敏仲胆敢出手动她,闹得剪竹终日饮泣,门中学生大乱,我正发着愁呢,你倒比我性急… ”
姜落微自鼻尖中哼了一声,不知是骄傲亦或解气,总之笑出了声。又道:“想必剪竹娘子很怜惜郑姑娘罢…昨日相见,竟激动得屡次失态。”
“她很喜欢熹满,师徒情深,我亦动容。看她们那副样子,谁能忍得住不对黄敏仲动手?即便你不动手,我迟早也咽不下这口气。”阮先生压了压声音,那副温文儒雅的面容中,顿时隐现几分格格不入的狡猾:“罢了,我与你说这些,你可别和林先生讲。他这几日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已经够烦了,若知道我教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非劈了我拿去当柴烧不可。”
此话却令姜落微陡然想起一事,犹疑道:“我本无意连累他人,既黄彦霖已插手干预,请先生们将我逐出门去罢,免得难办。”
闻言,阮先生面上略显尴尬,讷讷拾了剑在手中,指间轻抚雕花镂重的刻纹,定了定神道:“也算你有自知之明。经此一事,任凭我和林先生竭尽全力,好说歹说,怕也是保不住你。”
姜落微全不在乎,抵掌而笑,指间掐诀祭剑于手,反复摩挲剑鞘上雕刻的“逍遥”二字,略扬了声,痛快地宽慰他:“先生宽心。我本天涯客,羁旅浩荡,天地之大,山河之远,无处可容身,亦无处不可容身。若先生起意欲相见,酒楼喧鼓,车马骈阗,夕阳江上,去帆远影,我就在那里。”
阮先生略一侧首,笑道:“你有想去的地方?”
姜落微颔首,抛一抛手中剑,眸底燃起漫天星辰,朗声笑道:“向来有个地方想去却不敢去,如今算是推了我一把,感激不尽。”
阮先生不置可否,也不细问,眼中一闪即逝的颜色,却令姜落微觉得似曾相识。
阮先生瞬了瞬目,道:“你便这么走了?黄、宋两案悬而未决,此时离开,后患无穷。黄敏仲绝不会善罢甘休,无论对你,或者对于宋家。”
姜落微目光一深,试探道:“先生这是在指示我?”
阮先生微微一笑:“非也。我指示了,怕你不敢听。”
“怎么可能。”
“我想亦如是。”阮先生扬起下颌,仪态举止略显慵懒,不经意道:“我只是提醒你。姜公子为人仗义,须知送佛要送到西,帮人要帮到底,否则青山犹在,黄家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使人万劫不复。你不斩草除根,却放心就此一走了之,显然你还太年轻了,没见过人丧心病狂起来,会如何不择手段。”
“哦。”姜落微眉尖一跳,语中低沉,难辨其中情绪:“先生这是劝我走前,干脆去将黄敏仲一剑了结了。”
“了结他有何用?”阮先生压低声音,温和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眸底清澈,无一分一毫的尘土与渣滓,干净剔透:“他有爹,有娘,有兄弟,亲朋好友,远戚近邻,你不一个个杀了干净,片甲不留,以他黄氏家业,东山再起岂非易如反掌的事情。他此生已不能人道,生不出孩子来对付你,一气做完,天涯海角何处不是你的归宿?”
姜落微一怔,自己都不察指尖生凉。
阮先生直起身,一派镇定自若,仿佛方才那些骇人听闻的话并非出自他口,只是不经意间心声的泄漏。
他整衣撩袍,俐落起身道:“我要送你出门,还要料理黄、宋两家的事,许多积案搁置不办,暂且告辞。姜公子保重,待你行动自如之日,我与林先生必筹谋周备,护你直到安全之地。”
话音落下,阮先生施施然起身,窗外一片模糊春光与庇荫相截,洒落在他颊侧,朦胧温暖,半明半晦。
姜落微尚且兀自发愣,只端坐目送着,忽而被火灼了下身一般仓促翻身,疾疾而起。
他毕恭毕敬,正襟垂首,敛衽而拜:“多谢阮先生教诲,铭记于心,不敢有忘。”
阮先生回过半张脸,眼角盈盈。
但听他低语温和:“我未曾教过你什么,受不起姜公子大礼。林先生在琴院堂中久候多时,你随时可以赶赴拜别。”
姜落微不为所动,依旧叩谢。
阮先生垂睫一颤,似乎动容,又温声叮嘱道:“无论如何,此行坎坷,姜公子务必万事珍重,一路平安。去如征鸿,破云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