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轻掩,将一朝春雨相隔在外。
姜落微直起身,松出胸中一口浊气,背倚篷窗,本来那点困意早已散尽。
于是,他干脆开始动手收拾行装,直到回神时,已是月明星稀浸窗纱,流云薄雾,一枝寒影斜落。
他趴在冷硬的桌面小憩片刻,趁着晨曦初透、天未大亮时,匆匆出门向林先生辞行。
出乎意料的是,林先生竟然彻夜未寝,独自一人坐在窗下,单手支额,短短数日之间便不复从前那副虽年近四十仍容光焕发的形象,眼下青黑,眉头深锁,尽显垂垂老态。
姜落微远远站着,心中忽而漫上一股不言自明的愧疚,重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兀立原地,不曾出声,林先生却因催晓疏钟而蓦然警觉,倏然抬起一对惺忪睡眼。
他见姜落微站在细雨绵绵之下,吹落梨花杨柳风,除了一柄长剑、一个轻便的行囊,身无长物。
林先生瞬了瞬目,似乎不待他开口,便已知道他的来意。待姜落微小跑近窗前,才拍了一张符在他手中,又紧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道:“春寒犹在,你这身单衫不好,走远以后切记置办新衣。”
姜落微捏紧了手中符纸,收手退后几步,仗剑下拜,庄重得不能再庄重。
林先生摆一摆手,催他趁着天光未亮赶紧走远。
姜落微垂首示意,纵步飞身窜下山巅,没有再回顾身后岑崟参差,至于了不了结黄敏仲的事,只在他脑中掠过一瞬,便被一阵潮湿的晨风像迎送丝丝春雨那般,轻轻地吹走了。
他且行且疾,愈走愈快,虽不觉有人在身后追赶,却也略感惶恐地,竟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
正紧赶慢赶着,山巅之上忽而一阵动静,举止仓皇,似是仓促无备之际急忙赶来。
姜落微抬起视线,便见崖上半垂枝绦,那人蓦然驻足崖边,面临春雨,恶风频起,吹得那人一身水蓝轻衫袍裾飞扬。
二人之间相距极远,姜落微抬着下颌与他对视良久,相顾无言,却忽而翻手祭琴,再不怕是否有人追赶,亦不惧此时扰人清梦,旁若无人,慷慨激昂地胡乱唱道:“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有情还照座。山青一点横云破。路尽河回人转柁。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孤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
他边唱边走,吭中隐笑,渐行渐远。
后来,姜落微留意查看,细细品鉴,发觉林先生所赠符纸,画的是隐身符。
不得不说,林先生这番先见之明,对姜落微确实裨益甚深。
他一路逃,便被人一路追,逃得一个头两个大,实在无所遁形,便取一张簇新符纸依样画葫芦,笔走龙蛇、念咒燃尽,可以隐没身形约莫一柱香的时间。
他确实不曾想到,废了黄敏仲竟是这等不共戴天的大仇。他们穷追猛赶,锲而不舍,声势极其浩大,恨不得赶尽杀绝似的,有一回姜落微在客舍歇泊,刚刚报上姓名,四周坐着、躺着、蹲着、站着、趴着、睡着的,吃饭的、喝水的、算帐的、喂马的、杀猪的、甚至棺材里的,竟一气儿瞬间窜起,一句废话不多说,劈刀挑剑铿铿锵锵地便要索他的命。
姜落微吓得够呛,连蹦带跳,连滚带爬,连叫带骂,久而久之,竟练就了一副并不很光彩的绝技:一言不合,拔腿就跑。
便如此抱头鼠窜,拖拖拉拉,走了将近一年才走出桃源地界,姜落微身心俱疲,倒也已经见怪不怪地练出了一副临危不乱的好脾性。
他一路北上遥川,却依旧不得安宁,行至水上关隘,更有重重官兵镇守,虽其盘查的例行公事并不严密,然他审慎忖度,唯恐暗处还有刺客伺机而动,便不敢贸然闯关。
阳春熏风,乍暖还寒,姜落微盘缠用尽,更加无法赶路了,只得偶尔替家户做些捉鬼打怪的小法事,或上楼扮个娱人乐事的蒙面琴倌,挣些微末报酬,以维生计。
他又不好成日御剑飞来飞去地引人注目,便攒钱买了一匹长鬃黑马,平日赶路或闲得无聊,便一面引马闲庭闲步,一面取小梳子理乱了马鬃再理回去。
如此蹉跎虚度,竟也糊里糊涂地被困在遥川境内,什么犄角旮旯都被他混得熟门熟路,过了两个东躲西藏的夏,又过了两个隐姓埋名的秋。
其实,姜落微对于遥川如今这等令人进退不能的情况不无疑问。
若他不曾记岔,宋氏双亲找了遥川官府与桃源黄彦霖分庭抗礼,按理而言,遥川对他来说,当是个有庇荫可求的地方;然如今新官上任,行路艰难,导致他连露出真容都不敢,显示此地已在黄氏掌控之下。
思及此,姜落微不免有些忧心宋氏亲长的近况,一日乔装打扮,再度决意引马闯关。
驿外断桥,马蹄纷沓下尘泥零落,暗生雪中香。
遥川水面初结新冰,竹上北风敲碎雪,晚霭藏晖,虽不燃灯,前路也是通明的,姜落微直视前路,抿唇不语,鼻腔中溢出丝丝寒气。
他一身通黑的长袍马褂,双袖拥寒,仗剑披巾,时不时要被落在后颈的霜华冻得浑身一颤。
他行至隘下,找到一个毫不起眼的陈旧客舍,拴马、净手、向打杂的买了几摞草拿去喂好了马,又要了套间,再喊伙计入房点菜。
那伙计是个机灵人,待他报好菜名,重复一回确认过后,便抬眸笑道:“公子是外地来的?”
姜落微颔首称是,搓了搓冻得几乎成冰块的双手,温声应道:“劳烦您将酒菜送进房里来,有事请教。”
此时天色已尽晚,店中来客寥疏,没有其余繁冗杂事搁置待办。伙计看出他有话未尽,直到入房将酒菜上齐,便干脆在他对面拉了凳子坐下,撩袍轻笑道:“我看您的马壮实,吃得也凶,恐怕走过很长的路,便使人多喂了一些草。公子别见怪,您从哪里来?”
姜落微也不好意思告诉他,其实是他平日不出门便忘了喂,左右这留客夜宿的小技俩他也见惯了,便摆手称无事,道:“我从安平探亲来的,眼看天黑,明日再赶路。你可知道遥川宋氏?”
伙计眼色一扬,殷勤替他盛了碗白饭,又夹了几个菜到他碟中,道:“本地姓宋的可多了,大户小户都有,公子可得给我些提示。”
“哦。如此说来是有些名气。”姜落微微微颔首,两掌相抵,面上只若无其事:“便是宋惟远宋先生。”
“宋先生…”伙计收回两箸,眼光频闪,表情掠过一丝隐晦的不知所措,谨慎环顾后才低声道:“您…可是宋先生的远房表亲?实不相瞒,两三年以前,宋先生一家便无故失踪,人间蒸发似的,本地人都不敢多问…”
胸中一空,姜落微呼吸停滞,袖中五指默默攥紧。
他好容易才能勉强维持面上表情,不敢显现丝毫失态:“…啊,是许久不见了。怎会无故失踪?可有说法?”
那伙计面露局促,坐立难安,终究是良心不泯,长长叹了口气,略向姜落微身边挪近几寸,替他斟满一杯温酒,小声道:“宋先生是个善人,在我穷困潦倒时曾伸手接济,我只敢与您说,求您听过便好,切勿外传。”
姜落微喉间隐隐颤抖,沉声道:“请讲。”
伙计回首往事,斟酌措辞,娓娓道来。
约莫三年以前,即是姜落微被逐出冻春山门前后,得知黄敏仲等设局构陷宋兰时用百忧解、引郑家少女种天蚕蛊、又有以密室囚禁同门之情事,宋惟远痛斥其“劣迹斑斑,枉为人也”,一状告上了桃源官府。
然而,黄彦霖偏私纵容,甚至欲对宋兰时为不利。宋惟远不得不动用关系,说服遥川官府阻挠两案审办。
遥川官府插手桃源的案子,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又鞭长莫及、有心无力,宋氏亲长无奈之下,千里迢迢赶赴武陵一状告了上去。
不想这一远行,竟然有去无回。
伙计又续说,“据说,武陵乍闻此案,门中沸腾,不仅着意派了座下掌门弟子赶赴桃源查办,还使人一路护持宋氏夫妇,务必将人毫发无伤地送回遥川。但这一送便不知送去了哪里,仆从、丫头、马伕、修士,全部凭空消失,无一例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蚕农那样唯利是图的恶质商贾,不是有句流传很广的老话么,‘断人财路,杀人父母’,被他们奉为圭臬,滥杀无辜起来,都没有公道王法什么事。所以传言,宋先生挡了穷凶极恶之徒的财路,恐怕凶多吉少…”
他正说得入神,寂静室内突兀响起一声类似木头断裂的“啪嚓”响。
伙计悚然一惊,垂首要循声往下看,视线游离之际,却被姜落微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的目光中途截住。
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姜落微闭一闭眼,收了眼风,平心静气道:“原来如此。既宋氏一行无故失踪,便没有人质疑武陵那批护持宋氏的修士当中,可能有鬼么?”
“质疑与否,只在心中,谁敢出去大放厥词,若被当作胡言乱语的疯子,拖进去几棍子打死,一家老小还有谁顾?”伙计连连摇头,作诚惶诚恐状,苦口婆心:“您这…若您不是宋先生至亲至故,还是莫要多问为好。您是宋家亲戚,应当知道宋家的小公子宋兰时?这位也失踪了,上天入地,遍寻不着…如今谁不是对宋氏避之唯恐不及,就怕招这点不吉利,我…”
“你放心,我不是宋氏亲戚。”姜落微蓦然开口打断那伙计滔滔不绝的嘴,低头垂目,不发一语。
伙计看他执箸,衔起一片酱渍肥猪,慢条斯理地将葱花拾掇干净,再原封不动地扔回碗里,大惑不解,于是小心翼翼道:“不合您的胃口么?我给您要份新的,话说,您不是宋氏亲戚,那…”
话音未落,面无表情的姜落微豁然发难,起身掷杯,将酒水泼了那伙计一头一脸,又跨步越过桌面,揪住前襟将人猛地摔出、压制在地,提膝抑胸,持剑横颈,出手如风,电光石火。
那伙计生呛了几口清酒,张嘴要叫,一抹穿肤的至寒之气逼近咽喉,使他不得不闭嘴噤声,满面惊惶。
姜落微胸脯起伏,余光扫见碎了满地的杯盏碗碟,喉中压抑着含怒的低沉颤笑:“这点蒙汗药呛不死人,别闭着眼睛装死,否则刀剑无眼,我不保证你会被剐成什么好样。”
伙计整张脸颤得不成样子,牙关战栗,语无伦次:“我…我是…我…”
“我知道你是受人指使。”姜落微冷声,“趁我还好说话的时候,把你的通关名符交出来,我不与你计较,待我到了安全的地方,一并寄还。”
伙计点头如鸡啄米,只待姜落微一松手,便手忙脚乱地翻搅衣襟,略避开颈上寒风,颤抖着双手将名符上呈。
姜落微垂下寒刃,蜻蜓点水地划一划他后颈。那伙计肝胆俱裂,叩头叩得砰砰响:“您高抬贵手…我…我告诉您一件事!您肯定有兴…”
姜落微提了剑,冷声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