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左思右想,深思熟虑,不免心中疑云更阔。
当日,他将岳丹燐安然带出,翌日,黄敏仲便因蛊毒发作,收监押禁于书院先生看管之下,没有机会再来此处;至于岳丹燐,更是对此地厌恶甚深,避之唯恐不及,何来主动上门的道理。
既如此,还有谁会知道密室的存在?
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喉间颤抖,极力踩踏足下木板,令暗轨浮出以后推动书架,掩藏于墙体之中。
姜落微拔剑出窍,粗暴地斩破结界,并撩袍拂袖,飞身而下。
描金花烛次第燃起,将密不透风的暗道交映得灯火通明,诡异的喜庆、华美、冶艳,风吹声动,轻烟袅袅,炜炜煌煌。
不同于上回来时,此刻暗道中更显鬼气飘摇、阴森备至,耳中除拔足狂奔下飒沓流星的脚步声,只余火声噼啪,银铃长响,宛如女子轻笑。
脚下如疾风,姜落微这才恍然想到,既有此间,岳丹燐怎么会是唯一一个呢?
行路已尽,抬首仍见初时那副张灯结采、烛火辉煌的景象,绯红纱幔静静垂落,帐顶高悬着熏香葫芦与赤色连心结,那方合欢榻也还在,但一丝不苟地叠在床上,床沿坐着一个含羞带怯、垂眸不语,身着红罗袍帔的新嫁娘。
姜落微稍却一步,复滞步不动,喉中失声,只是暗凝了眼,细细打量。
却因喜帕遮掩,将女子花容隐蔽得模糊不清,但见其身姿绰约,头部首饰繁重,真珠钗插、珠翠环佩,远看似鬼,近看似妖。
他停在原地,踟蹰不前,藏在袖中双手隐隐颤抖,蓬勃的愤怒将他胸中豁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姜落微提气凝神,阔步上前。
待他走到新娘眼下,正欲伸手摘去层层头面,那姑娘忽而颤颤巍巍地伸手,揪住了他的袖角,语声哽咽:“…你来了。”
他垂眼,盯着捉住自己袖角的那只手,削瘦见骨,楚楚可怜。
那姑娘的嗓音,却如刚刚破壳而出的幼弱雏鸟,一字一句皆发着涩意:“公子不是说,若我盛装打扮,便会如约回来么?我等了好久…公子快给我…”
姜落微沉默地紧了紧袖中五指,深吸一口气道:“师姐。”
那姑娘浑身一滞,揪着他袍袖一角的五指缓慢松脱,垂落在裙摆一侧,将红罗裙布攥得死紧。
姜落微略低了声,语中染上显而易见的怒意:“郑熹满!”
郑熹满豁然扬去面上喜帕,横剑起身,一剑朝姜落微面中劈去。
但她气力不稳,连刃光都隐隐发着抖,姜落微甚至不必拔剑相迎,只纵步避开,又猛地出手攥住那只枯瘦得几乎不堪一握的手腕,迫使她松开五指,将长剑脱落在地。
郑熹满步履不稳,似乎这么一番动静已经耗尽她全身上下仅剩的气力,呼吸亦紊乱得仿佛随时要背过气去。
她背对着姜落微,尖声道:“你放开我。我现在很难受,你帮不了我便滚出去!”
姜落微低喝道:“你何时中的蛊?为何要去用这样阴损的毒物,难道不知用过一次便一辈子不能脱身,终身受蛊毒摆布?”
郑熹满尖声叫道:“你放开我!”
姜落微初时还能施力将她双手制在背后,准备将人强行带出密室,却发觉情况益发不可收拾。
郑熹满浑身抖若筛糠,泪流满面,拳打脚踢地激烈挣扎之下,逐渐晕开了螺子黛画的倒晕眉,额角缕金钿饰乱沾了满鬓,颊上红晕斜飞,丹唇中有血涎溢出。
姜落微哪里见过蛊毒发作的阵仗,不由松手。郑熹满失去支撑,便轰然委地,四肢纠结地蜷成一团,胸腔中捣鼓如雷,咽中溢出如利刃刺入幼兽下腹时发出的痛苦嘶叫,凄厉惊厥,恐怖至斯。
姜落微连退数步,骇悸几绝,惊恐怛怖不能言语。
他单膝委地,勉强嘱讬了一句“我带人来见你”,便旋身重新窜入密道中。
他一路掠过身边那些燃得愈发激狂猛烈的鬼火,疾步拾阶而上,一步狂奔回藏书阁的空间。
走道尽头光线幽幽,岳丹燐正站在书架一侧,往密道出口处探头探脑,面色凝重。
一见姜落微出来,岳丹燐便阔步近身,迎上前来,深深皱眉道:“姜师弟怎么进去了?”
一路急奔而来,姜落微大口喘气,粗重喘息中夹杂几个颠三倒四、支离破碎的字:“找…找大夫,便说有人中了百忧解的蛊毒…在密室里…”
岳丹燐面色骤变,连回应都来不及,便旋身拂袖纵步奔到室外,掐剑诀于手中,御剑飞行,风急火燎地通知各院师长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变故再度令冻春山各院哗然。
尤其是书院先生,骤知门中连出两位弟子服用禁药的丑闻,气得肝胆俱震,先指着作为郑熹满指导的阮先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又指着阮先生座下的画师剪竹娘子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骂得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躺在家中,抱病不起了。
经宋兰时一案以后,棋院先生童世真高烧不退,自称四肢瘫痪、动弹不得,故而辞疾在家,不能管事,只留阮先生和林先生临危制变,掌控全局。
在这二人之中,又属能言善道的阮先生格外焦头烂额一些,连着几日费心劳力,务求要事事周全。林先生则主管安抚学生,防止门下再生变乱。
姜落微是亲眼目睹郑熹满发性的人,此时亦无其他想法,几乎将全副心思放在如何根除蛊毒一事上。
穷追不舍地连番探询之下,一直三缄其口的林先生终究叹息,透露了一点口风:“百忧解之蛊毒,是毒中之毒,非神仙终生不得解,任凭大夫妙手回春,却何来药到病除的可能。她双亲已经远道赶来与女儿见面,我…略有耳闻,郑熹满日日哭闹不休,喊着若求不得一帖百忧解便宁愿一死,呻吟咳唾,喘气不迭,此生多半是废了罢。”
姜落微心中沉重,几乎无以复加。
他沉默半晌,心下忽而燃起一丝微渺的希冀:“可我听闻,自黄敏仲被押禁以后,便再未曾发性,他必然有…”
“没有。”林先生连连摇头,语中迅即燃起显而易见的怒火:“这世上唯一平复蛊毒之痛的方法,便是再用一帖百忧解。黄敏仲家大势大,即便押禁,也是锦衣玉食地供着,不敢有丝毫怠慢,他在自己房里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谁敢过问,谁又能奈他何?我与阮先生心知肚明,却只敢怒不敢言,窝囊至此,真是白做一回老师。”
姜落微一时语塞。
他捏一捏手中剑柄,陡然忆起一事:“师姐既已返乡,宋兰时一案如何审办?”
林先生道:“郑熹满明日上山,我会问她话,你也可以在场。”言罢沉声:“不过她犯此不韪,已不宜留在门中,这声师姐,往后便免了。”
翌日午时,林先生会集阮先生、剪竹娘子、宋兰时、黄敏仲、姜落微等人,与郑氏三口晤面。
郑熹满神形俱疲,力枯形惫地走得举步维艰,若非郑夫人从旁搀扶,便似一株即将化作春泥的枯草,随时要颓然委地。
至于其父郑先生,则是显而易见的满眼疲惫,与母女二人维持几步之遥,不紧不慢走在最前,与门中师长见礼后方才回首,便那么垂目望着,满目清水微微起澜,仿佛只要那对眸子再低一寸,盈满眼底的柔光便要满溢而出,倾泻平野。
这一幕落在姜落微眼中,是既陌生又遥远的一副景象。
他依依望着这位背脊佝偻,慈蔼、温柔、可靠、不离不弃的父亲,眼神有一瞬殷切。
背后却突然响起一阵惊动,姜落微闻声而转眸,原是本来安坐不动的剪竹娘子豁然起身,望向体力不支的郑熹满,两眼盈泪,竟想几步想迎上前去。
她走到中途,阮先生横步出列,拦截在她面前,分外殷勤伸手搀扶住郑先生一臂,以礼相待:“请郑先生、郑夫人坐。郑姑娘抱恙在身,唐突请来,望二老谅我等冒昧,改日再到府上赔礼。”
姜落微看着那厢突兀的动作,心底忽而泛起一丝异样之感。
他便那般探究地旁观着,见阮先生回头,对着惊慌失措的剪竹娘子睨视一眼,眸中满是不言自明的警告。
宋兰时等几位晚辈各自长揖为礼,一一肃立堂下。唯独黄敏仲事不关己,气定神闲地踱将过去,不等人请,便迳自坐下了。
众人无暇他顾,阮先生更是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直伸手扶住了郑先生拜到当中的一礼,道:“郑先生不必多礼。今日请您,原是令媛与另一案尚有牵涉,想一次问清楚。”
郑先生水波不兴的表情微微一顿,浮起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与寒心:“这段时日,承蒙先生照拂,小女必当知无不答。”
阮先生摆手连称不会,郑夫人将颤颤巍巍的郑熹满扶了过来,才落座于下首。
见郑熹满满眼惊惧,一触即发,林先生缓了神色,平静道:“郑姑娘且宽心,据实回答即可。你向来负责在后山点名,当日兰时是否到场练剑,你可记得?”
郑熹满眼神闪烁,语气奄奄:“我答过了…我当天累极了,点阅未及,不慎疏漏。”
姜落微转向郑熹满,敛眉垂首,眸中兴澜,语调是强忍后的风平浪静:“你当时可不是这么与我说的。”
见郑熹满不语,姜落微便一字不差地重复道:“你说的是,‘宋兰时有事未到,不知去了哪里’。”
郑熹满迅即转身,回道:“我没这么说。”
宋兰时沉默旁观,不作一语。
林先生略颔首,并不逼问,话锋一转道:“你是否怀疑兰时私用禁物?”
郑熹满吓了一跳,眸中震颤,仍是那套不置可否的辩词:“ …是有一些,毕、毕竟,他的琴以天蚕丝编弦。”
“如此。”林先生仍颔首,直视郑熹满眸中颤抖不止、将落未落的清光:“我亦有疑,不过若你与兰时求取毒蛊的来路不同,此事便更加麻烦了。你告诉我,你可曾与兰时一同买过蚕蛊?”
宋兰时倒沉得住气,容色不改,一语未发,站得有如一座不声不响的木头雕像。
然而,林先生接二连三抛出的问题,皆与郑熹满事先所预料大相迳庭,令她明显乱了阵脚,语无伦次:“ …有、没有,不是… 我不知道他… ”
林先生转向唇角勾着一丝冷笑黄敏仲,似不经意道:“你呢?”
黄敏仲倨傲地垂一垂眼,语中毫无敬意,漫不经心:“你问我?”
“不问你问谁。”林先生面色凛然,不免升起几分怒意:“事关重大,不可不慎,你不会以为自己脱得了干系罢?”
黄敏仲轻蔑一嗤,意兴阑珊地摆袖,将两手一摊:“那么便要令先生失望了,我与他们除了一层同门关系,从始至终素昧平生,只能一问三不知。”
阮先生横目,沉声道:“黄公子慎言,注意礼节。”
林先生眉宇深沉,将视线转回手足无措的郑熹满身上,同时示意宋兰时:“你们身上的百忧解从何处得来?”
郑熹满朱唇连颤,连连摆首,似想逃又不敢逃:“我…我…”
宋兰时肃然抬眸,拱手为礼:“百忧解非唾手可得的禁物,琴上天蚕丝,与郑姑娘体内的毒蛊,应均出于同源。”
林先生不置一词,向与宋兰时等并肩而立的姜落微道:“你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