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喉间一滚,再拜施礼,语意急切:“方才先生有言,张老板、郭寅松、郑熹满,都是依宋公子所求请来作证的人,若他当真心中有鬼,易地而处,他又不是傻了,为何要指三位不利于自己的人来作证?”
画院先生还未答出话来,书院先生已经沉声怒喝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自己走了邪道,便不要怪倒行逆施之举,招致众叛亲离的后果。”
“众叛亲离此说,与宋公子当真毫无关系,他向来少与人交好,无亲亦无众,没什么可叛离的。”姜落微言词诚恳,“同理,宋公子会指张老板、郭寅松、郑熹满三人,也是因为误信双方关系无利亦无不利,他们没有与人阴通串供之嫌。”
画院先生眉目和蔼,似乎若有所思。
“恕弟子直言,此案截至目前,所列人证物证均经不起推敲。”姜落微目光灼灼,直指痛处:“一问张老板,他并非执掌柜台的人,却不知当日是何人职守?帐本可曾涂改?”
堂下一时鸦雀无声。
姜落微又转向一位缩头缩尾地坐在角落的琴院弟子,目光冰寒:“二问郭寅松,若说当日他并未与宋公子对坐品琴,那么当日他不知去向的两个时辰,去往何处?可有人证?”
郭寅松连连摇头,不知所措。
“三问郑熹满,‘点阅未及,不慎疏漏’之词,模棱两可,难以偏信。”姜落微转身,重新面向堂上:“四问林先生,案发当日有一茶童,若非由他借题发挥,先生不会发觉宋公子琴音有异,敢问先生可知茶童如今下落?又问您从前听宋公子替您抚琴,可曾任何一次感知琴音中暗藏玄机,或仅此一次?”
林先生沉默不语。
“若仅此一次,便可证明此弦非彼弦,必然经过换新,宋公子所言,并非假意推托之词。”姜落微抱拳施礼,“以上种种,破绽百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如此潦草定案,何以平事理、服人心?”
宋兰时站在不远处,不得动弹,一时口干舌燥,略垂了首,目光复杂。
他也说不清彼时心中是何滋味,只觉重压之下,一口气喘不上来,且惊、且喜、且悲、且惑、且乱,似夜深人静中灯火如炬,亦似春夜新雨后晚风送寒,五味杂陈凝结成手心隐生的滑腻——
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只得暂称这种情绪是“受之不起,无以为报”。
画院先生听完姜落微火急火燎一番辩词,表情愈发斟酌不定,侧首望向自始至终未曾发言的棋院先生,温声道:“世真,你在听否?快来说两句公道话。”
棋院先生似是半梦半醒间被唐突唤醒,睁开一双惺忪睡眼,朦胧地将人一望,吊梢眼尾缓缓地垂下毫厘,鼻端哼出一声浓浓鼻音,支肘撑于下颌,漫然道:“…哦…延瀚。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一切都听你的。”
言罢,棋院先生咂巴咂巴嘴,阖上双眼又睡了过去。
画院先生面上丝毫不见尴尬之色,抚掌沉吟,重新转向姜落微道:“此话在理。那么姜公子以为,本案应如何定夺?”
姜落微心下大喜,眸中银河泄踪,转瞬之间满目星辰:“若问弟子,自然坚信宋公子为人端方正直,绝无任何不轨之情事,然彼此无欺,方为公允,但求诸位师长从头审过,巨细靡遗,秉公执案,如此,弟子绝无二话。”
画院先生扬一扬下颌,敛起一双如墨长眉,对他这番略显逾矩的话未予置评,只是淡声轻笑:“当然。义不容辞。”
姜落微再三道谢。
画院先生转向一言不发的林先生,庄重问道:“思怀兄,兰时是你的学生,你来拿主意罢。”
林先生颔首,一字一顿,一锤定音:“翻案重审。”
姜落微欣喜若狂,转瞬便将台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嘈杂絮语抛诸脑后,躬身施礼,一再拜谢。
书院先生被他拜得心头火起,有话在唇畔将说未说,被画院先生使劲一拽胳膊,几句犹带火气的训斥便被截断在嘴里。
画院先生施施然起身,抬起手轻拍姜落微右肩,和蔼道:“姜公子义勇奋发,甘为朋友两肋插刀,为平反此案不辞劳苦,连日奔波,辛苦了。”
姜落微连声称不敢。却听画院先生浅淡一笑,话音落下,便抬步继续往前走,只令姜落微听见一句几不可闻的低柔耳语:“无亲亦无众…恐怕未必。”
那话虽款款温柔,一派恬淡清雅,其意味深长却令姜落微记了许久,毛骨悚然。
画院先生侧首吩咐学生,将宋兰时好生请回,不可怠慢,继续软禁直到真相大白。
不及细问,画院先生已与姜落微错身而过,和颜悦色地回应学生接连不迭的询问,不厌其烦,平易近人,俨然是一名好好先生。
他答完一轮,又回身将四平八稳坐在椅中的棋院先生托肩一扶,引袖拭去额间沁出的细密汗珠,低声讬人取来一套寝被,将他耷拉在外的手掩入被中,无微不至。
他似自言自语般地,笑了一笑:“真发烧了?我今晚要去看看侄儿,顺道将你的病情告诉他一声。”
仅此余光一扫,林先生起身离座,姜落微连忙拾剑抬步跟上。
林先生略放缓了脚步,待他行至身边,方才目视前方,不转视线,径直开口:“此中关系千丝万缕,不好查办,你能挺身而出,勇气可嘉。不过,你何时与兰时这般要好了?”
姜落微心中一跳,思及黄敏仲仍在押禁之中,复松开胸中一口长气,慨然道:“无他,见义勇为而已。宋兄教了我这许多时日,一朝有难,我岂能作壁上观。”
“他还说不想替你辅修了呢?”林先生抬手拈须,暗自嘀咕:“原是你单方面喜欢他。”
姜落微大笑道:“可不是么!他宋大公子若纡尊降贵地来喜欢我,我才要承受不起,戒慎恐惧,唯恐他不怀好意呢。不过林先生,我听说…前日书院亦传百忧解案,怎么光见审办宋兄,书院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乍听此言,林先生立时脸色一沉,其中又有几分无可奈何之色,连连摇头道:“书院那一案的案主是黄家少爷,有黄官人坐镇,门中无不顾忌三分,即便想管,亦是有心无力。如今这般押禁不出,已是你阮先生出面与黄官人相商,劈头盖脸挨了一顿责问,才换来的折衷之请。”
画院先生姓阮,单名一个宁字,又字延瀚,林先生一向以阮先生敬称之。
姜落微愕然,试探道:“可曾报官?”
“报倒是一早便报了。”林先生冷笑:“至今只是有去无回,报而不备,除了静候佳音,盼着官府秉公处理,我们确实束手无策。”
姜落微心下奇怪,正欲发问书院学生的事为何交由画院去管,思及书院先生那副嫉恶如仇、一触即发的暴躁脾性,心下了然,不由失笑。
于是,姜落微转而道:“无论以大报小或隐匿不报,要黄彦霖去治他儿子的罪,我看是不太可能了,恐怕就此不了了之…先生可曾想过径直报交武陵?若毒蛊为祸,便不只是走私盗卖的人间事,亦是邪物乱道的玄门事,武陵不会置之不理的。”
“唉。再等等吧。”林先生略摇一摇头,审慎忖度道:“黄官人日理万机,许是一时抽不出空,犹未可知…我与阮先生商议过了,若过几日他还不能明饬政刑以为纲纪,我等安有令他一味偏私纵容之理。届时再报交武陵不迟。”
话已至此,姜落微虽不以为然,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两人一路并肩而走,闲话家常,直到阁门外才分道扬镳。
姜落微斟酌片刻,足下一转,匆匆往棋院而去。
从前为了送书,他已将棋院地界摸得熟门熟路,便一迳拐弯,找到岳丹燐房中,敲门而不应。
姜落微“吧嗒”一掀门帘,但见一张四方桃花桌,一套竹椅,椅上整整齐齐地堆着一叠子书,连张供人栖息的床都没有,家徒四壁,冷冷清清。
人却不在。
他退出门外,闲闲地等了片刻,终于等到一串由远而近的清脆铃声。
姜落微极目望去,便见岳丹燐一席锦鲤摆尾似的烈焰红袍,三步并作两步,眉宇间隐含忧思。
岳丹燐看见他,也愣了愣,眉目间随即晕开一抹欣喜,远远唤了一声“姜师弟”。
这几日,黄敏仲都身陷囹圄,不得自由,二人之间少了许多避忌,姜落微笑语相迎,朗声问:“师兄上哪儿去了?”
“我去探望那位被黄敏仲所伤的小师弟。”
岳丹燐引人入室,先请姜落微落座,并鼓了鼓乾坤袖,在桌面轻轻一拂。
风声流转,便变化出一盘未完的棋局,黑白交错,战况胶着。
他在姜落微对面坐下,手中拈起一颗黑子,凝神沉思落子何处,未及动手,却先长叹一口气:“那位小师弟耳内闷胀,头晕目眩,血流不止,大夫说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还需静养一段时日,或有转机。”
姜落微抬眸,喉中亦有些晦涩发紧,“师兄,这怪不得你。百忧解之毒,早发晚发罢了,更何况黄敏仲出手不留余地,成日怒发冲冠、血脉贲张,发性之期断然不远了,若他从来不曾用过,又何致灵力失控。”
岳丹燐抬手将指间黑子落在盘中一处,语中缓和:“便是如此说,我也无法说服自己置身事外。所以,近日传了家书向亲人求药,爹娘以为我又看书看得头闷耳热眼睛疼,便送了一包丹丸来,可使人耳聪目明,神思顿开。”
方才,岳丹燐把丹丸带了去,请大夫斟酌使用,大夫也收下了,他才算略得慰藉。
岳丹燐拈一颗白子于指间,两眼执着地盯着棋盘,一派若有所思。
姜落微观他与自己博弈,却也有来有往,不由兴致勃勃,伸手抢了他指间白子于手中,纵观全局,干脆利落下子于角落无人问津处。
岳丹燐眸中略有异色,抬了眼去望他,道:“你会下棋?”
姜落微目光流连于黑白之间,观其神态,倒是正经八百:“谈不上。小时候无聊,在胡同里看老大爷下棋赌钱,跟着胡乱摸索一通,杂学罢了,无奇不有,自然下不赢你。”
“那不一定。”岳丹燐一笑,拈起黑子,落在白子一侧,“另辟蹊径,方能别开生面。我们这些学棋的,最怕拘泥于书中固有的思路,你落子于死路当中,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姿态,我反倒要以为这是什么新路数,要想新的破局之法,这是好事。”
“什么胡言乱语狗屁不通的,师兄这挖苦人的嘴上功夫与日渐长啊。”姜落微虚张声势地挥一挥拳,“我上回替你借的《烂柯经》,可归还否?”
“唯恐冤家路窄,哪有心思去还。”岳丹燐笑着摇头,一指竹椅上堆放着的书本:“喏,还在那里。”
“干脆现在去还了?左右我与你下也下不出什么意思。”不由分说,姜落微已经扬手弃子,一骨碌翻身而起,一手拾了书,侧首朗朗笑道:“师兄莫怕,我保护你。”
“你还真把我当作泛泛之辈了。改日与姜师弟过招,要你好看。”
“我本来就很好看…”
便如此一路笑语,穿过满院碧水青竹,行至半途,二人便交起手来,且战且进,打得衣冠散乱、大汗淋漓,到藏书阁时,已是许久以后。
日头渐炽,岳丹燐不耐浑身黏腻湿热,见春花吹落槛外流水,便临时起意,转道逐级下阶掬水净手。姜落微则携书直奔阁内,找到对应的长书架,物归原处。
他一时等不到岳丹燐回来,便自顾自地闲适漫步,不知不觉走到日光不临的角落,正在密室入口前。
窗外细草空林,雨丝风片,静寂朦胧之甚,落针可闻。
姜落微徘徊于书架前,虽不知箇中因由,心中却一时乌云密布,正自流连不止,脑中忽而忆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那日他带岳丹燐离开,忘了将书架依轨推回原处,此时书架却已回归其位,静悄悄地矗立原地,将那入口掩盖得严严实实,只见书本寥落,胡乱堆积,毫无破绽。
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