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姜落微所料,宋兰时虽见他衣袖褴褛,形容不整,却未立即过问,只是默默取了新衣让他换上,待他一切就绪,方才探询其中因由。
姜落微脸不红气不喘,一面整襟理袖一面随口搪塞:“与人比试,一时不慎,叫人削下一段衣袖。无妨。”
然而,同门交剑比试向来点到即止,不会真的伤人,况姜落微的剑艺宋兰时亦曾亲眼见识几次,若说是百密偶有一疏,这疏得未免太过了些。
宋兰时只是颔首,并未当面拆穿此一拙劣的谎言,转而道:“我与你试,必不伤你。”
姜落微口中咀嚼那八个字,唇角衔笑道:“咳,犹记宋公子当日所言,‘我并非你的老师,你学艺成效如何与我无关’,此刻要来炼我,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
却见宋兰时垂目凝眸,蹙眉抿唇,正经八百地陷入漫长的沉思。
这种反应看得姜落微不禁歪头,将双手背到身后,笑吟吟地打量他此刻复杂又苦恼的表情。
只见宋兰时反复沉吟,片刻,方才不太确定地挤出几个零星的字:“若你屡次落于下风,百战不胜,不能通过春季检考,会叫我抬不起头。”
姜落微噗哧地笑出一声:“这点你便不用操心了,我的琴音虽不受先生青睐,剑艺如何,尚且有目共睹。”
宋兰时眉尖十分微妙地挑了一下,其中涵义耐人寻味,姜落微不服地绕着他转了半圈,束手笑道:“不信呢?不信你大可以出去转两圈,逢人便报我的名字,说你把我揍得三天三夜起不了身,瞧瞧还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与你交剑。”
宋兰时听他这一番狂妄发言,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应了一声“好”,便撩袍在自己的琴之后落座,轻轻一拂袖,要姜落微照常练琴谱曲,直到晚子时休沐方止。
姜落微看他那副架势,眼光一黯,突然便显得郁郁寡欢。
虽说他坐也是坐了,却并不抚琴,反而一下趴到了窗沿,看窗外垂杨梢绿,新莺乍啭,清韵悠扬。
宋兰时习以为常,并不执意约束,只道他发够了呆犯够了懒便会自己回来,不料姜落微趴了一会儿,任春风拂面,花落衫中,头也不回地,忽而道:“宋兄,我明日不想再来做辅修了。”
宋兰时手下一顿,琴音骤停,回声悬荡,余音绕梁。
直到那声隐约消散,宋兰时才淡然问道:“为何。”
姜落微偏首一笑:“哪有为何。你明明知道我一早便不喜欢来做辅修,巴不得早些回去摸鱼睡觉,也向先生求过能否免去这项差事,不过不了了之。”
宋兰时微微一压下颌,眉弓下沉,面色难得地有些严肃:“便是我知晓,时至今日,辅修亦已许久。我问的是契机。”
姜落微泰然道:“没有什么契机。你就当我散漫懒怠不求甚解呗。”
宋兰时端然稳坐,沉默不答,似乎认为此话没有说服力,便不知如何回应。
姜落微更近一步,好说歹说:“宋兄,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插手他人之事,如今为何一反常态,追根究底?即便不知其中因由,你只要知道我不想来就可以了,你惯来以个人意志为贵,如此还不足以说服你么?”
宋兰时表情一振,似有所动。
姜落微观他神色,不由颇为自得,虽然其实他一早便成竹在胸,吃定了宋兰时刻在骨子里的“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绝不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秉性,料定他不会就此事上打破砂锅问到底。
事实上,宋兰时亦从其所愿,沉默半晌便干脆首肯,只是道:“但你求过林先生,已被驳回。”
姜落微道:“那是因为求的人是我,先生以为我顽钝惰寙不知上进,自然不肯答应。若你去说,随便说我屡教不改或资质平庸一类的托词,什么都好,总之实在承受不起了,先生那么怜惜你,必然允之。”
宋兰时又想了片刻,方才微微颔首允诺。
姜落微喜不自胜,起身正想出门,却见掌握结界的宋兰时并无洞开门扇之意,不由回头将信将疑地一望。
宋兰时转而视之,认真道:“我晚些会与先生禀明此事。但今日事仍须今日毕,你今天的功课还归我管,往后如何与我无关。”
姜落微心中略称奇,心道这位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给自己增添工作量了。
他又转念一想,过了今日,宋兰时便再无找茬的理由,依他一回,未尝不可。
于是,姜落微焚香净手,祭琴在怀,站定在早已正襟危坐的宋兰时对面,问道:“往常都是我爱弹什么便弹什么,今日你做主,我听你的。”
不知是想不出来亦或是懒得想,宋兰时沉吟片刻道:“一如往常。请便。”
琴院门内悬匾“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向来取其沉静旷远、宣和情志为高,宋兰时便是典范,其琴音卓绝可以摄心魄、辨喜怒、悦情思、静神虑、壮胆勇、绝尘俗,是为诸位先生所交口称赞者。而姜落微技艺虽不差,却与琴院素行背道而驰,诚如林先生所犀利评价,“悍戆好斗,过犹不及”,指其躁忿浮戾,毫不含蓄,失其稳重。
他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必须得改的毛病,于是虚心受教、坚决不改,且反其道而行之,每每千方百计、好说歹说地,总要说服林先生“出格之处别具一格”。久而久之,林先生便也随他去了,只指了宋兰时身负监督之责,教训他玩闹之余,千万不能忘了正事瞎折腾,每日练琴谱曲的功课不可荒废,其余的事随他的便。
如此一来,姜落微虽因作风与众人格格不入,难免不受器重,求学生涯却不算不得志,乐得逍遥自在、纵恣快活,直到后来林先生再听他信手抚琴,都由衷做出相对正向的评价,道他“秉性不同,曲中风致意趣便也不同,各家所长,不一而论”。
思及此,一种作弄的恶趣味在姜落微心下油然而生。
他面上不动声色,施施然放下怀里的琴,对宋兰时扬一扬下颌:“既如此,我且随便弹一段来,你猜猜我弹的是什么,宋公子意下如何?”
这自然是不合常理,倒变成姜落微出了题来考他,但宋兰时并无驳词。
不知是否错觉,姜落微甚至看见他眸中一闪即逝的流光,仿佛兴致盎然。
姜落微落手琴上,左手按弦,右手弹弦,挑摘抹打,剔劈勾托,渐行渐疾,由轻而重。
此调铿锵,波澜壮阔,如见饮马伊水,白云鸣皋,崇山矗矗,巃嵸崔巍。后又转而变得低沉、旷远,如月色入寒溪,青猿鸣荒林。
曲毕,宋兰时沉吟半晌,后道:“雨花飞霰,辽落草莽。”
姜落微抚掌笑道:“对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宋兰时忖度道:“不过,此调若取筝与唢呐齐奏,或可更彰其磅礡雄伟之势。”
姜落微颔首同意,指下一转,信信拨出另一段曲调。
此调宏远,悬波激荡,如见崖上长藤,绝顶佳树,千尺飞流鸣壁上,落泉入谷溅虹桥。后再转调,如闻暗流涌动,寒云浸湿,龙卧千峰。
曲毕,宋兰时很快便做出答来:“忽闻雷霆足底声,声撼乾关隐坤轴。”
姜落微笑道:“这也不错。”
于是拧眉沉思,十指轮转,信手拈来,又是另一个独特的曲调。
此调旖旎,款款温柔,一音一颤如婉转莺啼,又时而低沉如情人喁喁私语,半掩娇羞、袅娜生姿。
宋兰时满面认真地听了片刻,眉间逐渐起澜,且有愈皱愈紧之势,良久无话。
姜落微从容弹毕,收手敛袖,望向宋兰时待他作答。
宋兰时轻吸一口气,貌似不太高兴地吐出二字:“轻浮。”
姜落微伏身大笑:“怎么就轻浮了!若非淫者见淫,便是你品的方向错了。你且说来,愿听宋兄高见。”
宋兰时忍了一会儿,似乎终究忍不下这猜不出来的侮辱,字斟句酌,皱眉缓缓道:“…姝子临桂魄,忍寒试梅妆。”
姜落微点头,指正道:“哎,对,虽迂回拘谨了些,稍嫌晦涩,但也没错,就是还差点意思。其实呢,曲中是一对人儿,除了那借明月之辉,施朱画黛的美人儿,还有一位丈夫在侧,嫌她眉毛画得重了。美人儿听着难过,泪落花腮,和胭脂落,丈夫赶紧安慰她,以折枝花子蔽于妻子眉心。”
任宋兰时如何品鉴,又怎么能品鉴出这许多细节,于是他沉默半晌,憋不出什么评价,最后只是道了个意味不明的“好”字。
姜落微早知道他不会积极回应,便自顾自地慨然叹息:“你看嘛,哪有那么不堪入耳,你不也品得通透,也就林先生欣赏不来,天天不是‘难登大雅之堂’,便是‘荒唐!真是荒唐!’难怪他不讨姑娘喜欢。”
宋兰时一哂,“诋斥师长,有辱斯文。”
观他神色,便知宋兰时并未真的动怒,故而姜落微亦不惮继续碎念:“不过,像你这样的,倒也不差人喜欢。其实你呢,是挺招姑娘待见的,只是不够平易近人,弄得人家总以为你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还说过什么‘便只远远看上一眼,亦如同连日阴雨、拨云见月一般高兴’一类的话…果然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唔,评你为萝卜是委屈了这副品貌,我想想你像什么呢?”
宋兰时眉角抽搐,似乎啼笑皆非。
那厢,姜落微已经得出结论,一拍面前几案,得意洋洋地望向宋兰时,自信道:“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似亲似疏,初识时总以为很好亲近,愈靠近才发觉二人之间隐隐屏障,寸尺难进,始热终冷,可不就是猫吗?那是了,就是猫了。”
宋兰时抬袖掩面,将唇畔扬起的微末笑意略作遮挡,同时指尖偕一片清光,渡向门口,打开结界。
姜落微笑着住口,收琴起身,先谢过宋兰时,临出门前身形一滞,驻足半晌,侧过半张隐含狡黠笑意的脸来。
“宋兄。”
宋兰时并未移开视线,始终一意维持着目送之礼,此刻见他转眸,即刻回视以示回应。
姜落微扶着门沿,低声道:“往后你见到我,便当作与我素不相识,不同行亦不搭话,只作形同陌路就好。或者,如若你愿意,也可对我不讲理些,或打或骂,都没关系。”
宋兰时眉头一皱,“为何”二字便呼之欲出,在唇边盘桓一瞬,最终仅只乖巧地辗转消化,转成一个略带疑问的“嗯”声。
这个“嗯”字倒不似答应,只是随口应承,料他本性沉潜涵蓄,也做不出什么失礼逾矩的事来。
姜落微心中有数,不知为何,心下忽而一暖。
他略略一笑道:“当然,人前人后不必一概而论,若你愿意,私下仍旧与我以礼相待,姜某不生荣幸。”
宋兰时颔首,直视姜落微的背影淡入夜色萧条,烟雨云深,朦胧树色隐明月,晦暗不明一如此时心绪。
他顿觉春色恼人眠不得,于是起身关门,将自己重新闭入一隅无人搅扰的幽室之中,只听夜色淡风里,传出有一阵、没一阵的飘渺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