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衫少年面色一滞,缓缓道:“师弟可曾听闻百忧解这等毒物?再是神思迟钝、愚不可及者,服用百忧解均得茅塞顿开,进步飞速。不过究其阴损,数年前便已列为禁物。”
前年玄门为百忧解闹得沸沸扬扬,玄门众人闻之色变,姜落微自然知道,便颔首以示回应:“听过,但没见过。也不曾用过。”
绯衫少年颔首道:“黄敏仲专挑僻静之地聚众窃用百忧解,藏书阁人烟稀少,便他心目中成首选之处。一日三更,我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到藏书阁来取经解闷,无意之中偶然撞见黄敏仲等人,虽曾再三保证不会说出去半字,还是为人忌惮。”
顿一顿,绯衫少年又苦笑道:“姜师弟劝我号召朋友以为反制,可黄敏仲服用禁物,经年累月,岂是我等脚踏实地者可以比拟。不欲连累他人,就是这个意思。”
姜落微眉头一跳。
会选在冻春山修炼的,大多都是资质平平之辈,当然不发有些出类拔萃者,如宋兰时之类。他自认不差,却也不是拔尖的那几个,所以有事没事就要找人切磋,在剑艺这一方面格外下几分功夫。
如他这般实事求是者,最看不起的,正是那些服用禁药,妄图一步登天的人了。
绯衫少年随后又眼光流转,似平添几分飞扬神采:“不过,若说他仅仅门内生衅,说出去怕也只是小打小闹,激不出什么水花。正因黄敏仲服用禁物,终有一日,我必渡遥川,求武陵师长来治。”
姜落微一拍大腿,想说择日不如撞日,稍一思忖,便知不妥。
其一,既然少年已经知道内情,黄敏仲必定严加防范,断不令他得以乘机走漏风声。
其次,若无故逃学数日,黄敏仲不免戒慎恐惧,提前掩藏禁物痕迹,反倒落得求证无门。
如此,姜落微心中有数,便问:“你家里可知你在门中受人欺侮之事?”
绯衫少年略显无措,连连摆手:“游子离乡背景,求学在外,唯恐父母牵肠挂念,向来报喜不报忧…何况,即便我父母知道了也于事无益,我只怕他们得罪了人,落得不可收拾。”
这个回答正在意料之中,姜落微迟钝地略颔首,心中却空荡荡的,有些不知着落。
他自幼孤寒,无父无母,可说毫无后顾之忧,带上山的除却一柄剑一条命,便什么也没有,其间隐事,着实难以感同身受。少年观他神色,唤了一声:“姜师弟?”
姜落微回神,忙歉然道:“一时走神,师兄莫怪。我家里没人,若能替你去也便义不容辞了…可惜身边还有个人管着自己,行动不方便。”
绯衫少年侧首:“谁?”
“罢了罢了。”姜落微摇头,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虽说不能替你赶赴武陵,但替你借几本书,尚且不在话下。师兄莫再独来独往地任人欺侮,若想要什么书,我替你借回去。”
绯衫少年略见动容,五指握紧手中书卷,低声道:“好。”又整冠理衫直至一丝不苟,容止端庄地肃然一拜:“今日之恩,没齿不忘,来日若有用我之日,必当涌泉以报。我晚些还有功课,暂且失陪,先告辞了。”
姜落微侧身避开这重得让他顿生泰山压顶之力的一礼,仗剑拱手道:“举手之劳。师兄保重。”
绯衫少年再三言谢,方才转身离开。
姜落微临来又想起一事,连忙唤道:“师兄,窃问大名,我好将书送过去。”
绯衫少年脚步一顿,回眸,侧过半张骨相温和的侧脸,微微颔首。“棋院岳涯。”
就此一别,姜落微心中大石落定,本来要赶回去与人比试,忽而思及方才所言,性喜形单影只、不令旁人随行,又总在僻静之地的人,桩桩件件皆如为宋兰时量身打造,备感放心不下,便急急循水至此,亲眼见他安而无恙,方才泰然。
仰躺着休憩片刻,宋兰时一声一息都不出,兀自坐得稳如泰山,仿佛即便此刻天塌了他都不为所动。
许是因为太过安静,姜落微躺着躺着便安然入眠,直到酉时末方才幽幽醒转。
他懒得动弹,一双眼半睁半闭,心下正嘀咕着不知宋兰时会否唤自己起身去晚餐,或者干脆不闻不问一走了之。
他于是睁开一条眼缝,从中隐隐视见宋兰时撩袍敛袖,站直以后俯身来瞧了瞧他,似乎想叫,又恐唐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姜落微暗自忖度,若是自己与哪个相熟、不拘礼节的朋友,说不准便直接上脚踹了,哪里需要烦恼这许多。
于是,姜落微强忍着笑,任凭宋兰时满面费解地盯了一阵,仿佛要把他脸上生盯出一个洞。
此际正是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落红庭苑,香雪帘栊,一团轻絮落在姜落微眼皮上,宋兰时伸手替他拿开,正好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
宋兰时这时候倒不无措,反而相当贴心地伸手让姜落微搭着,让他借力起身。
姜落微承他好意,干脆利落地站好,掸去身上乱红飞花,抬眼笑道:“回去吧。”
宋兰时眉间微蹙,伸手似乎还想做什么,临来收回,改以言语:“发上还有。”
“啊?”
“落花。”
“啊。”姜落微视线上飘,随便拍了几下,“我又看不见,随它去吧。奇也怪哉,你在那端然稳坐这么长时间,坚定不移,动也不动,怎的身上一朵落花都没有?”
两人并肩同行,循原路而返,姜落微的嘴停不下来,一路猜测今日掌灶的师兄姊要做甚么菜,从去年某日惊喜加餐的荷叶八宝粥到他最欢喜的桂花肉羹冻,宋兰时只是听着,并不插话。
姜落微说得兴起,忽然便忆起一事,随口问道:“宋兄,你吃过虫子么?”
宋兰时总算出声,却面色古怪,犹疑着否认道:“不曾。”
姜落微道:“我曾听闻,最开始以天蚕为食的便是桃源,后来究其阴毒,列为禁物,所以从未亲眼见过。唉,倒也不是想用,就是想一窥百忧解的原身,见其庐山真面目。”
宋兰时垂下视线,语中似乎有些嫌恶,“非分之物,不见得好。”
姜落微笑答:“所言极是。”
顿一顿,又道:“我总是想,用百忧解的人,存的是什么心思?究竟是意欲借以解忧,或者贪图那一步登天之利,两者毕竟不同。若论前者,长辈莫不实心禁饬;若论后者,则偶有容隐不报之情事。可知诸位长辈亦有歧见,认为一概而论似乎有失偏颇。”
宋兰时沉默半晌后才道:“错了便是错了,无论心迹,此事不可开例。所谓法制不议,则民不相私,刑杀毋赦,则民不偷于为善;按律究办,方能以儆效尤。”
姜落微不以为然,摇头道:“我不是说谁该罚谁不该罚,是指轻重尺度,可以斟酌。所谓法意、人情,实同一体,徇人情而违法意,不可也;守法意而拂人情,亦不可也;权衡于二者之间,使上不违于法意,下不拂于人情,则通行而无弊。”
宋兰时倒不反驳,只是依旧坚持道:“自然律法不外乎人情,然此情何解,权衡失度,容易被人作为徇私偏袒的借口。”
姜落微笑道:“宋兄自是刚正不阿,行止作为皆在是非曲直的法度以内,可知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大多数人都是一体多面,若一味取其错处,任人指摘攻讦,恐有骄矜自用,好愎过而恶听谏之嫌。”
宋兰时一言不发。
姜落微凑近他,又转而道:“你总会有一个论迹不守规矩,但论心终是个善人的朋友,如若有朝一日,他为人非毁,辩驳无能,你一定会很不甘心。”
宋兰时垂眸不知想着什么,眼睫微闪,晃动的眸光被隐晦地藏在其中。
片刻后,宋兰时才道:“你有这样的朋友么?”
这个问句,除了让姜落微意识到宋兰时并没有被他说服,只是转移话题的一个托词,亦忆起宋兰时毕竟少与人交往,身边寥寥数人均是正直善良之辈,鲜有触犯禁忌的时候。
姜落微听不出来他是否语含失落,观他神色仍是难辨喜怒,似乎仅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话,便道:“目前没有,希望以后也没有。”
宋兰时转眸,“为何?”
姜落微答:“你也说过,错了便是错了,即便谅其苦衷,无可奈何,仍是不当。若我有这样的朋友,被人任意唾弃非议,我会很难过的。”
宋兰时抿唇道:“姜公子坦衷待人,言行可洞肝膈,无怪朋友之众。”
姜落微将双手背到身后,笑着弯身看宋兰时的表情:“别抬举我,我只是为自己的优柔寡断找一个借口罢了。你尽管做一个方直耿介的人,不为俗世所移。”
便如此说了一路,才回到琴院姜落微便一头扎进人堆里去,挨着同门在长桌上坐好,盯着满桌新菜两眼冒光。
宋兰时向来习惯独自一人用餐,于是姜落微回神去寻时,他早已不知去向。
然令姜落微始料未及的是,那日路见不平偶一相助,原以为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不足挂齿,不曾想便此埋下后来他被逐出冻春山门的祸根。
数日后,姜落微受岳丹燐相求,除将《棋经十三篇》原物归还,还要一本《烂柯经》。
他孤身赶赴藏书阁,汲汲营营穿梭于书架之间,好容易才找到。
他一转身,却见黄敏仲正满面玩味地打量自己,身后亦如影随形地跟着几位同门,而他方才把《棋经十三篇》置于合宜处,袖中隐隐掩藏着《烂柯经》,可说是冤家路窄,逮个正着。
姜落微不动声色,抱剑一揖:“黄公子。”
黄敏仲伸手自书架中取下他不久前才放回的《棋经十三篇》,随意翻动,兴味索然又装模作样地“嗯”了几声,抬眸拧眉,皮笑肉不笑道:“姜公子倒用功。”
姜落微目不斜视,“不敢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暂且失陪。”
言罢,转身欲走。
黄敏仲却突然发难,将手中所持《棋经十三篇》猛掷在他背上,哗啦啦数响,他手下那些朋党瞬即聚拢,拦住姜落微的去路。
姜落微突破无门,心中慨叹,笑而驻足。
黄敏仲扬声:“若我不曾糊涂记岔,姜公子当是琴院学子,原不需钻研此间倾轧攻取吊诡出奇的博弈之道,今日却有雅兴,不借《太古遗音》,不借《神奇秘谱》,反倒惦记着要研读课外闲书,荒废琴院功课了。”
姜落微背对着他笑:“忙里偷闲罢了。黄公子不是琴院先生,今日却有雅兴,惦记着要督促在下功课,在下彷徨,愧不敢受,只愿黄公子息怒,毕竟怒极伤身,容易短命。”
黄敏仲目光骤寒,瞬息之间,众人拔剑相向。
站在十数道密密麻麻的剑芒中心,姜落微万般惊恐地连连倒退,退到黄敏仲身边时,猝然拔出腰间佩剑,在他胸襟前轻盈一划,拉开一道大口子。
黄敏仲只觉胸前骤然一凉,垂首便见衣裳大敞,袒胸露腹,不忍卒睹。
惊怒之下,黄敏仲伸手去抓姜落微的袖摆,姜落微回眸一笑,顺势劈剑削下身上一段衣料,随即迅捷无伦地窜上窗口,抱着怀里的《烂柯经》扬长而去。
身后犹传一串不堪入耳的咆啸辱骂,他毫不在意、置若罔闻,不刻便赶到棋院。
他将书在白墙黛瓦的陈年缺口中放好,再头也不回地匆匆赶回琴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