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落微自然非是因为什么“本事低微不敢丢人现眼”的原因方才避及此处。
他是专为宋兰时而来,箇中情由,还需从四个时辰前谈起。
后山东面有一竹林,高耸入云的翠竹直穿天穹,青影婆娑,风过无痕,清音汹涌。竹林掩映中又有藏书阁,由桃源官府一力捐资兴建,供师长存放字画之用,坐北朝南,三面环水,周围有假山叠石等以为雕饰,怪石嶙峋,各自争奇,气势雄浑。
每逢春夏,天高气爽,冻春山学子均欢喜来到此处,歇泊于老树苍劲与枝杈纵横中,解暑偷闲、自得其乐。
姜落微虽无看书作画的雅兴,平日倒也喜欢造访藏书阁,听听竹风、翻翻闲书,甚至爬到土丘上,去挖从狭窄石缝的桎梏中顽强破土的嫩笋,但求一点心旷神怡的乐趣。
此番再访,原是听闻平素要在藏书阁开卷讲经的先生抱病未到,恰好自己与人交剑比试数个来回,身疲心乏,为求僻静便一路找来,拾阶而上,推门入室。
门是虚掩的,推开时带起一阵气旋,将两侧屏风徐徐撩起,光影微动。
室内光线不好,幽暗空寂,两侧又有一列一列鳞次栉比的深长书架,不能一眼视及其中人所在何处,但姜落微分明听见了细微的响动,似猫咪蹑手蹑脚地踩上房梁,揭开瓦片不小心扔到了地上——
仿佛那人急于避开自己。
姜落微循声过去,鼻腔中嗅到陈年旧纸的木质气味,空气中亦漂浮着古墨轻盈幽雅的芬芳,似麝香,亦似冰片。
随他前进,自书与书之间趁隙而入的光斑洒落身畔,从头顶淋漓到脚跟,姜落微穿行其中,竟偶生这些光点如火星焚身的钝痛感。
他走得很快,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叫他警觉地转眸,那人似乎无所遁形,后来便不再发出声音,当是寻了个僻静角落,干脆躲藏起来。
姜落微蓦然驻足,决定不再与那人周旋,便施施然转身离开,脚步声徐徐远去。
那人松了口气,动动手脚,勉力从书架中钻出来。
正待伸展四肢,姜落微缓步从屏风后出来,轻笑道:“找到你了。”
那人急剧回首,姜落微在短短一瞬之间,在那双漆亮而幽深的眼瞳中,看见他眸中迅速疾逝的阴鸷、无措、厌恶、扭曲等五味杂陈的情绪,最明显的一种是恐惧。
这个人光看模样,应当比姜落微还要长几岁,一身绯色襕衫,革带银扣,腰间悬铃,丹凤眼、高鼻、唇形丰厚,长得毫无攻击性,伸手一捏大约能把他脸颊里的水掐出来。此刻虽是半蹲着,但蜷身缩脚的若能把自己塞进书架里,绝是不高。
又此人身量精实,只是不像很有力量的样子,比之姜落微与宋兰时这般十五六岁便拔高得“像菜地里养好的大萝卜,总是在一众少年中高出两颗脑袋来”的身材没有气魄许多。
但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姜落微一手支着书架,绕有兴味地问道:“你为何要躲我?”
绯衫少年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浑身松懈,但仍满脸戒备,不答反问道:“你为何要找我?”
姜落微答:“有个人一见我便东躲西藏,我自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不敢让我知道了。”
顿一顿又道:“你躲的不是我罢?”
绯衫少年犹疑片刻后答:“嗯。”
姜落微一笑,抱肘斜倚在书架上,站姿愈发不伦不类:“你招谁惹谁了?至于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话音未落,绯衫少年已经接过话去:“我谁也没招惹。”
姜落微问:“那他为何要找你的麻烦?”
绯衫少年又道:“这话该问我吗?”
姜落微一想,此话在理。又一转念,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语气这么冲。”
言毕趋近一步,日光薄晕自身后打来,令绯衫少年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姜落微把手递过,欲拉他起身:“你便不怕,若我亦是他朋党中人,怎生是好?”
绯衫少年盯着垂落于自己眼下的手一眼,又循小臂而上,直视姜落微玩味的表情,却似避之唯恐不及地侧身躲开,自己站了起来。
他开口时平心静气,语调如一潭死水中浮游的尘埃:“是‘他们’而非‘他’,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你与我非亲非故,便不要淌浑水了,平白惹祸上身。”
说罢转身欲走,未出几丈外又小跑回来,在书架上迅捷梭巡,拿了一卷书,抱胸埋首,掉头就跑。
姜落微向来爱管闲事,哪肯就此作罢,又不好出手拉人,便在他身后唤道:“既非亲非故便不许我淌浑水,那这位师兄赏个脸,咱们交个朋友呗。”
此话一出,绯衫少年仿佛脚下踩了风火轮,跑得更快,一溜烟儿消失在书架尽头。
姜落微也是个牛脾气,明知不应步步紧逼,此时却倍感不受信任的郁结与挫败,便紧赶慢赶,调转方向,抄近路去截人。
一时之间,二人在书架中拐弯抹角,你追我跑,上蹿下跳,正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忽见门口屏风微动,银铃轻响,似有人来。
绯衫少年心惊肉跳,直一旋步又藏进了书架里,大气也不敢出。
姜落微受他影响,如临大敌,突生无所适从之感,便急急匿于书架后的阴影中,屏气凝神,心情一如此间采光,半明半晦。
那厢来人约有五六个,脚步声交错,一人似乎刚喝了酒,步履不稳,粗暴摆袖挥落了一幅字,大着舌头道:“那小子今日没来?”
又有一人面相倾巧,矫诞道:“许是来得不是时候,他知道公子要来,便屁滚尿流地不敢来了。”
大舌头的又嗤笑道:“瞅瞅人家聪明的,一日不读书照样比你们多长一个脑袋。料他也舍不下这些臭纸卷子,定是藏了,去把他找出来。”
除去数人翻箱倒柜的杂乱声响,绯衫少年气息未定的紊乱呼吸声隐约可闻,似有颤意,姜落微心绪渐定,衫袖微凉,愈发感觉心中不快,便抬步要走出去。
却忽觉袖角为人扯住,垂眸一看,绯衫少年微微摇头,眼睛中隐有红意,袖底露出一截手臂,腕上竟有一圈青紫的掐痕。
姜落微心中叹息,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绯衫少年方才松手,让他信步走出,满面怡然自得,随意拣了一卷翻开来看。
听见异动,数人回首,便见姜落微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翻书,抬头回视时腼腆一笑。
此时直视,方可见六名来人之中,所谓阶级分明。
那大舌头公子虽行止粗俗不成体统,却一身赤罗长衫、青缘、白纱中单,袖有?鶒花锦,一看便是个有家底的人物,其余五人皆着轻便皂袍,足蹬马靴,腰悬佩剑,像是那大舌头公子的同龄跟班。
此外,数人面相均形容枯槁,尤其是那大舌头公子,眼窝深陷,眼白泛黄,塌鼻厚唇,脸型崎岖得像是被车轱辘辗过,任凭衣裳装扮再是体面,也弥补不了他干瘦丑陋得不忍卒睹的事实;其余跟班大多是一副数日没吃好饭的样子,双目缺乏神采,脸色苍白,几乎可见皮肌底下血液流经血管的痕迹。
有人皱眉问道:“下立何人?”
虽不知他口中所指“下立”从何谈起,但姜落微也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便一派无辜地谈笑风生道:“在下琴院弟子姜飏。各位可是要找什么书?在下熟悉此地摆设,或可略尽棉薄之力。”
那人呸道:“谁要找书,我们公子找人呢。你可看见一个身着绯色襕衫的少年,呃…腰悬一串金铃?”
姜落微眉间微动,信誓旦旦往窗外从容一摆袖:“哦,有的。你们来得不巧,一盏茶前他还在此处看经书呢,后来拿着一本《棋经十三篇》走了。”
那人又道:“往哪去了?”
姜落微答:“若我不曾记岔,应当是往竹林外头的方向走的,许是看书看得烦,找人比剑去了罢。明年春天先生要检考功课,挑选入门弟子,我看他走得也急,大约本事不好,怕过不了这一关。”
大舌头公子冷笑一声。“他是三脚猫不假,凭那点臭读书的迂腐脾气,再练也休想得道升天。”
言罢拂袖而去,一众跟班连忙紧随其后,前呼后拥地开门走了,藏书阁中的声量顿时降了一度,落针可闻。
姜落微束手目送数人走远,方才弯身拾起被拂落在地的那幅字,重新在墙上挂好。
绯衫少年猫着手脚出来,掌心还依依捏着那卷《棋经十三篇》,低声道谢。
姜落微摆首连称无妨,拿他的手,推开袖摆来看,只见除腕上淤痕以外,尚有一些如烙印般的纵横交错的疮疤,可知下手之重,触目惊心。
姜落微怒极,沉声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
绯衫少年唇角微扬,幅度极小,隐隐不可视见。
他默然收回手,放下袖摆,将伤口遮掩起来,双唇中又溢出蚊吟般的低沉一声:“若只如此,倒也无妨。”
他本不欲为人知,姜落微自然没有听见,低头兀自想了想,这位少年着实不似脉脉不善交际的内向性情,应当不至于交不到朋友才是,便略埋怨道:“这么多人欺凌师兄一个,师兄多找些朋友反制回去也好,何必一概忍气吞声,我要帮你,你还不要。”
绯衫少年看着姜落微的表情,沉默片刻,慢慢摇头:“我不欲连累旁人。”
“旁人什么,什么旁人。”姜落微扬一扬眉,显然不太高兴:“朋友之间当同甘苦共患难,便是依赖一些、连累一些又怎么了,你这是排挤,排挤你知道吗?”
绯衫少年眸光微颤,但仍不为所动:“若朋友帮我忙,便可以令他们消停一些,我自然不吝求助。但是师弟,”顿了顿道:“但是姜师弟,对方并非等闲人家,他叫黄敏仲,是书院的红人,亲爹黄彦霖是桃源的父母官,势压我等岂止一头,连先生都做不了主的。”
姜落微颔首:“果然。那副打扮与作派,看得出来门户富贵。既正人君子的处理方式行不通,亦可假他人之名,话说皇帝经过流氓山脚,还不能不缴过路费呢。”
绯衫少年闻言一哂,此时那清浅笑意倒不拘谨,真诚动人:“姜师弟慎言。邪正不容两立,若只为一己私仇与非人交往,轻易犯天下之大不韪,岂非白读了这许多书。”
姜落微抚额无奈道:“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总不能期待恶人自有恶人磨,冻春山的师长治不了他,难不成便任他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绯衫少年淡笑:“总有办法。”
姜落微横了眼道:“若有办法,师兄也不至于一惊一乍,连来者何人都没看清,便想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罢了。方才你说不知他们为何要找你的麻烦,又说不能为一己私仇与非人交往,追根究底,还不是有仇。什么仇什么怨,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