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钟鼓,耿耿星河;两张紫檀几案,一室桃花流水,焚香净手,对坐弹琴;万籁俱静中一对远远重叠的身影,香炉里火星飞溅。
冻春山上求学日,似乎也不是太久以前的事情。
冻春山门并不难进,说穿了其实什么歪瓜裂枣都愿意收。
姜落微在其中,确实称不上什么好弟子,最初怀抱多大热忱上山求学,后来就对这打坐练剑、静心凝神的功夫有多厌弃。他天资不差,只是从小环境差些,跟着姐姐摸爬滚打讨活计已经不容易,养成浮躁难安的性子,勉勉强强读了几卷诗书,书中的安宁清心是一点也没读进去。
拜入山门的学生,第一件事便要学着潜心修法,早读在琴、棋、书、画四院,他样样不感兴趣,随便选了距离门口最近的一院,正是琴院。
宋兰时便恰好选在同一院,对他逃课、逃学的日常再熟悉不过,想来姜落微当初想要修琴,也只是因为与山门口相近,方便他学得不耐烦了,可以随时神不知鬼不觉,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冻春山规训不严,讲究淡云流水、随遇而安之道,体悟与否皆是自己的造化,故而逃课的学生其实不少,其中又可粗粗分为两类;一类是学得太好,年少有成,觉得基础的知识指法枯燥乏味,不若在这鸟语花香中游山玩水,还能陶冶心性;一类是学不进去,左耳听三个字、右耳漏两个字,便逃出来放空冷静。
不论是哪一种,姜落微都能操着一口响亮乡音,和一群少年打成一片,有时候琴院的林先生找不着他,又看见宋兰时邻座确有书卷摊在桌面,知道他人来了,只是不知身在何处,寻到山腰,那个浩浩荡荡领头打山鸡的大抵正是。
姜落微想起来了,少年时候的唐斯容,倒也经常逃课,和自己说得上几句话。不过唐斯容天生病弱,身手不好,从来不跟着大伙儿打山鸡,就拿着一支毛笔,陪着师姐坐在山壁上写写画画。有温柔的师姐处处替他兜着,唐斯容的性格也讨巧,便没怎么被画院的先生追究过,从他师承的剪竹娘子,到其他画派的师叔师伯,皆对唐斯容多有疼爱。
“其实,就咱们山里的呢,有几个不逃学啊。”同学搂着姜落微的肩膀,调笑不绝:“若非坐你旁边儿的那个宋兰时,天天报到,一日功课也不曾落下,显得你格外懈怠,林先生多半也懒得管你。”
姜落微压根没仔细听他说话,只意识到他话裏话外,说的正是隔壁坐着的那个总是一板一眼、沉默不语的好学生,“你觉得这宋兰时怎么样?”
“哦,你不认识他?他可有来头。”同学啧啧两声,“宋兰时是遥川人氏,好人家出来的公子,风度翩翩,修养极佳,拜师以后没多久就成了林先生的得意门生,厉害得很。”
姜落微笑着反搂了人家的肩膀:“你和他倒交情好。”
“不,不不,谁和他交情好啊。这拜师一年多了,我和宋兰时说过的话就没超过二十个字。”同学一把推开了姜落微的手,“姜兄有所不知,可能是出身太好,这宋公子自恃甚高,从小人就安静,喜欢拣一个闷闷的角落自己坐着听学,也不拉朋结党,没有半分前呼后拥的兴致。琴院里这么多人,就没几个敢主动上去和他说话的。”
“哦,”姜落微立刻失去兴致,“这么难相处。”
“哎…也不是不好相处,相反地,谁人不知宋兰时为人彬彬有礼,能说会笑,但我总觉得罢…”同学想了片刻,连连摇头,“这人有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脸上惯是笑着的,却不让人觉得亲近。你与他搭一次话便明白了。宋公子向来话不说过三分,经常未语先笑,但就是让人觉得,他表现得那么温和,也只不过是虚有其表。”
姜落微不以为然,“我与宋兰时说过不少话呀?”
“啊?”
姜落微一面心不在焉地四下环顾,梭巡山鸡的踪影,一面道:“可不就是个特别拘谨的古板美人么。”
“美人…”同学龇了龇牙,“好歹是个铁骨铮铮的男人,他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肯定气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觉。”
“怎会!”姜落微放声大笑,转眼去捏同学的脸颊,“我告诉你啊,他这样儿的大家闺秀最容易对付了。我刚认识他的时候,看他那副死样子,就存着一肚子逗小姑娘的坏水,想闹得他发一发脾气。”
“姜兄,”同学又龇一龇牙,“宋公子那满脸写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人,你也有兴致去逗他?”
“有什么不能逗的,这人没脾气,不愠不火、不冷不热,雷打不动,冷静自持,怎么玩儿都不生气,多好啊。”
同学满脸的难以置评,“你行。”
“就是话太少了,脸上跟戴面具似的,笑时眼神没有波动,话精且简,不像个活的。”姜落微不无可惜地摇头:“枉我逗他半日,他倒是搭理我了,但好像也没太搭理我。”
姜落微是真觉得,少年的宋兰时,就仿佛一个休养与家教格外好的千金小姐,又恰好其实宋兰时是个男的,没有男女大防的顾虑,姜落微便更喜欢逗他了。
便这么日以继夜、锲而不舍地反复撩拨,“在干嘛”、“吃什么”、“理理我”地乱喊一气,姜落微发现,宋兰时的脸皮全不透色,基本就没见过他害臊,当然,也未有任何不耐烦的表现。
那日,琴院正早读着,姜落微看宋兰时坐得四平八稳,端正得令人发指,顿时起了几分怀心思。
他悄无声息地凑过去,在纹丝不动的宋兰时耳边轻轻吹一口气:“想你了。”
宋兰时动也不动,唯有默默地横扫一眼过去,盯在嬉皮笑脸的姜落微面上:“坐好,安静。”
姜落微极其做作地噘了嘴:“我想你想得读不进书,你就给我这四个冷冰冰的字儿?”
宋兰时闭一闭眼,再转眸时,却见他眉毛一挑、嘴角一勾,单手支着额头,压低声音冷冷地反问:“有多想?”
姜落微被他那副略显轻佻的表情吓得浑身毛骨悚然,摸了摸鼻子,自己退回原位,读自己的琴谱去了。
宋兰时无声合笑,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着眼于自己的书谱,便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对于少年的宋兰时,姜落微的记忆便仅止于此。他习惯把交朋友的主动权都交在别人手上,但从来不对谁表示过分的好意,正像那天边高悬的金牛娘子,要概括小时候的宋兰时,也不过“闷骚”两个字。
许是看重宋兰时秉性冷静端庄,先生不仅将姜落微的座位与他排在一起,每每验艺,倘若姜落微有半分差错,便交由宋兰时指导。
姜落微哪有心思与他周旋,被关在一隅方寸之地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烦得上窜下跳,宋兰时便兀自巍然不动,衣冠楚楚地坐在琴后,任凭他撒泼翻滚打鸡骂狗,一概视若无睹、置若罔闻,丝毫不为所动,只专注于自己的事,直到他自觉无趣地住手为止。
如此一来,姜落微更不知宋兰时专门指教的意义何在,便敛了荒唐行止,从地上爬起来道:“你不生气吗?”
宋兰时居高临下:“为何要气。”
姜落微答:“你骂我两句,刺我两剑,一旦我受你震慑,便不敢再执拗冥顽,以后都听你的,好好打坐练琴,绝不荒废功课。如此喜怒不形于色,我会以为任我上天入地你都没有意见。”
宋兰时不厌其烦,一本正经地同他解释,晓以大义道:“确无意见。一来,我并非你的老师,你学艺成效如何与我无关,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缘故,便觉学业繁冗无趣,徒生龃龉;二来,你若无心想学,我教也无用,多半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何必白费心思。三来,我并非喜怒不形于色,而是真的没有生气,你不用担心我恼羞成怒。”
言毕,宋兰时展袖一指,慷慨道:“无妨你继续滚,地很干净。”
听他一番高论,姜落微益发感想,林先生以宋兰时为模范学生,实乃下下之策。
毕竟,以“与我何干”为座右铭的宋兰时毫无耐心与热忱约束同门,一切曲直方圆,皆只在律己之事,往好听了说是温润随和,往难听了说便是满心“随你的便”,如此中人,自然没有为人师表的天赋。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兰时哉?”姜落微语重心长道:“为师之道,光聪明过人有何用,还需心怀济世救人、普渡苍生之志,没点多管闲事的习惯,如何能不被学生烦死。我观宋韬此人,一派知书达礼尔雅温文,又仔细一瞧,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分明只有‘非吾事也’四个大字。他对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林先生不以为意,扬声斥他:“你以为烦死他的罪魁祸首是谁!兰时是脾气好,换一位师兄去教你,早把你揍得找不着北了。”
姜落微锲而不舍:“便请先生找一位会把我揍得找不着北的师兄,且来替我做辅修罢。否则无论宋韬如何教我都是不得要领,反之,若我能与师兄对阵过招,一较高下,也是相得益彰,岂不和美。”
林先生无语凝噎,片刻才道:“你若存心惹是生非,兰时亦非泛泛之辈,高下之论,尚不足知。”
对此,姜落微表示十分怀疑。
宋兰时身量并不魁梧,尚且称得上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风姿,但要论杀伐之气却不显半分,若非收敛得太好,便是他本就不曾碰过什么血腥气,连杀妖除魔的经验都不曾有过多少。
如此文雅之士,莫说本事如何,即便真有神通,姜落微也是不好意思随便拔剑请求比试的,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唯恐玷染他那身白衣,平白叫我担着偷了李谪仙月亮的罪过。”
于是,免去课后辅修一事便不了了之。
姜、宋二人虽不对付,日日相看两相厌,至此亦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相互消磨着,甚至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门,因着二人俱是相貌堂堂、资质伟岸,便戏称为“冻春双塔”,留有一些茶余饭后的杂传轶事,为人津津乐道。
犹记那日姜落微正伏案困倦,百无聊赖,巴巴望着对面的宋兰时坐在薰香缭绕、烟薄日暮中,擘、托、抹、挑、吟、猱、撞、唤,望得两眼发直,远看似发呆、近看更似发呆。他猛一扭头,便目睹两名同门少年扒在窗沿,指指戳戳调笑不绝的悚异一幕。
他本来想要假作不觉,任人嘻笑怒骂便也罢了,但他们愈说愈大声,肆无忌惮,说到宋兰时的时候,评价“淡雅高洁、情疏迹远,似寒月下一枝桂花”,说到他的时候,却踟蹰犹豫不知如何定论,最后迸出一句惊世骇俗的“长成一副骄兵必败的样子”,简直士可忍孰不可忍。
姜落微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眼光一沉,顾眄生威,吓得同门浑身一跳,立刻连滚带爬地逃了。
至于宋兰时,则眼不抬、心不动,指下轻重疾徐纹丝不乱,节奏板眼与气息相应,孜孜于其音,全当什么都没看见亦没听见。
他这副任世间熙攘喧嚣,我亦自岁月安好的作派,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姜落微找不到机会攻其不备,其他人自然更加无能搅扰。
早课以后,四院学生可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饮食休憩,随后便需聚集到后山打坐练剑。
宋兰时性喜静,独自携剑循水而上,坐在一棵丰实槐树荫底,日光穿过头顶枝桠花穗,自万里碧空而下,洒落他一身光影陆离,微风徐过,似要把他身上那些碎光吹得飘扬起来。
静坐约莫两个时辰以后,宋兰时恍然听闻脚步声近,未曾睁眼,唯眉间起澜,旋蹙。
他与姜落微相处太久,仅看足下影子都能辨认出这是何方神圣,何况如此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他便若无其事,依然故我地继续打坐。
直到姜落微嬉皮笑脸地在他身边坐下,宋兰时方才睁开双眼,低首垂目,专注盯着地面跳跃着舞动的光影。
姜落微偏头,打量宋兰时的依旧无什波动的表情,道:“你不喜欢,我可以坐远一点。”
宋兰时满脸写着“浪费口舌”四个大字,然出口时却未有攻讦之语,只道:“热。”
沉默片刻后,又道:“你身上热。”
姜落微笑着挪一挪窝,在二人之间留下一掌宽度。
宋兰时复而闭目,重新打坐入定,从肩背到腰身均直如笔杆,挑不出一丝差错,无懈可击。姜落微不以为然,虽说坐也是坐着,然而一腿折叠、一腿支起,着实不伦不类,手里左抛右接地把剑扔来扔去,毫无静心之态。
不足一炷香时间,宋兰时便缓慢睁眼,状似愀然:“是林先生让你来的么?”
姜落微答:“不是。”
宋兰时不语,只待他自己解释。
姜落微在他殷切注目下,回答道:“我想找你,后苑里人山人海,想必不是你喜欢待的地方。又听闻此处流水淙淙,颇有意趣,便一路找来。”
这答得与没答一样,宋兰时喉间滚动,言词无奈:“我知道你是为寻我而来。我是问你为何要找我。”
“嗯?不能吗。”姜落微笑了笑,扬手弃剑于地,伸手接了一朵纷飞落花在掌心,捏在手里把玩。“都是十五六岁的人,谁不喜欢呼朋引伴,孤僻之乐我尚且不能体会,便来向你请教。你要赶我?”
无视他话中做作的卖弄可怜之意,宋兰时坦然道:“是要赶你。生性孤介不与时合,并非优异于人之处,你要请教,我又何从传授。况你若与我同处,便称不上孤僻二字,还是另寻他方为好。”
姜落微不以为忤:“如此,便当我喜欢与你在一起吧。”
言毕,姜落微不由分说仰面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安然入眠。
宋兰时蹙眉盯了他半天,满眼都在骂他冥顽不灵,开口似乎还想劝解两句,几个字在嘴里辗转变成一句闷闷的话:“你别喜欢我。”
“真不讲理,心长在我身上,我爱往哪儿放你管得着?”姜落微噗哧笑出了声,睁眼一骨碌翻身坐起,一手附在宋兰时耳边,一本正经地悄声道:“实话告诉你,其实是先生一时兴起,要让诸子比试,我本事低微,不敢丢人现眼,才躲到这里来。”
宋兰时沉默不语,犹疑片刻,似乎信了,且怜他自惭形秽,宽慰道:“我不会说出去。”
姜落微强忍喉间震颤,面色沉重地颔首,复又仰面躺下,直到宋兰时回去坐好,不再一意盯着自己看,唇边才隐隐溢出一丝忍俊不禁的漫烂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