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时沉默半晌,“你猜。”
姜落微道:“…行。好的。我从前便想说了,有话不直说是坏习惯,改掉。”
宋兰时但笑不语,又含几分隐约自得隐没唇畔。须臾,他悄然收了笑,转而开口问道:“姜公子一路找来,所为何事?”
姜落微偏头望向窗外,状甚漫不经心:“不做甚便不能来找你?”
“哦。”宋兰时默然垂首,“那便是为了不做甚来找我。”
姜落微一噎。须臾,他双手向后支地,朗声笑道:“韬韬向来懂我。”
仿佛脑门后头长了眼睛,宋兰时迅捷出手,握住姜落微的手腕,往里拖回,免他不慎碰倒铜炉,令香灰浇了一头一脸。并道:“当心。”
宋兰时有一旧习,若对方不言明细节,他便从善如流,绝不追根究底,只待对方回心转意,他再去听人分晓,乖巧得令人发指。这固然是知礼守度的好习惯,但若是对方希望能导引他主动开口追问,自己好接下去痛哭流涕大肆倾诉的情况,对着宋兰时这块死木头,任凭如何旁敲侧击他都反应不过来,便难免有些尴尬。
不过,姜落微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便坐直身子玩笑了一句:“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人闲话的原因了,大抵平素总是藏着掖着,心事重重,心里装满了自己的秘密,他人如何,即便听了,便也无法放在心上。”
宋兰时低声道:“你说什么我都会听。我只是以为你无意与我倾诉。”
姜落微微一怔忡,转眸去看宋兰时,只见那厢正襟危坐,偏头望向窗外,清风撩起额前一缕垂落的发丝,眉目沉静、波澜不兴,并未因这番略带暧昧之意的话而显出丝毫异色。
初冬的晨光在宋兰时的侧脸渐次晕染,犹如一幅淡墨挥扫的写意人像,和缓平静得仿佛方才那话并非出自他口中。
姜落微也不指望他开口问了,宋兰时便有问必答。他稍加思索,便略有领悟。
武陵诸仙原来便视邪魔外道如眼中钉、肉中刺,莫不除之而后快,遥川一派虽算不上妖孽之师,但以人心养毒蛊、甚至种相思草以制药,这当然是罔顾伦理、大逆不道的事情。
宋兰时不仅养蛊种草,还让姜落微服食这般阴毒损身之物,本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两者得以相安无事。如今东窗事发,宋兰时自然不能不感到忧心,姜落微嘴上不说难听话,背地里会否暗自芥蒂。
姜落微当然不是全无心结,然而,宋兰时喂他相思草并非恶意,只是为救他悬命,无计可施之下,而有此不得不为之举。
倘若他不存奸邪不两立的心思,无剖开胸口掏心抛肺的决绝气节,姑且不论姜落微早已净化结丹,如此妖物究竟有无反噬之虑,即便有,这一怪字他又何从出口。
故而,姜落微若无其事,只是笑着拍了拍宋兰时的肩膀:“我不与你说,便没有人听我说了。所以即便你不爱听也得听着。”
宋兰时回眸,眸中水光清浅,似一汪不带任何杂质的清泉:“愿闻其详。”
其实,姜落微不好、或不便守在武陵诸仙身边的理由,宋兰时心中早有猜测。
他一向不喜交往,冷清自守之余,便习惯居于无人问津之处察人观事,早已练就一副玲珑细心,看出常客洲与岳丹燐间必有龃龉,颇有几分王不见王水火不相容之势。
不过,岳丹燐的姿态似乎更低一些,似乎久结嫌隙、势不两存的症结因他而起,而常客洲自不闻不问,毫无缓和之意。
姜落微那般两边不讨好,无地可自容的疲惫之感,从下水之前一直持续到上船以后。
在岸上时,先是岳丹燐来谢常客洲今日出言相护,敛袖向常客洲工整地拜了一拜,常客洲却侧身避让一个身位,分外客气恭谨、敬而远之,迅速借口走开。元蝉枝看不过眼,便上前去婉言劝解,岳丹燐面色如常地自称无事,姜落微进退不能,踟蹰片刻,只得夹着尾巴溜进船舱,与常客洲相邻而坐。
常客洲并不看他,满脸漠然,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虽未有愠色,却不意间使气氛阴沉得几乎滴下水来。
正自剑拔弩张,岳丹燐又极不识时务地,施施然携剑而入,在姜落微身侧落了座。
姜落微夹在这两尊大佛之间,顿生腹背受敌之感,不知如何是好,相对无话,左右为难,不久便遭那浑身寒气逼得如坐针毡,不得不起身出去寻求一点清净,直到元蝉枝回来,气氛才算平和些许。
元蝉枝原是藤州人氏,常客洲自幼长在安平,双双不通水性,在遥川上风浪颠簸、行舟艰难,自不可谓不难受。出行至半途中,二人水土不服的症状愈加严重,头晕目眩、恶心欲呕,元蝉枝服用过党参、白术、干姜、甘草、丁香与白蔻仁等碾制而成的丹丸,尚且好些,那药在常客洲身上却迟迟不见效,只得又让他服食老香黄、佛手香橼,含一片生姜在口中,以期缓和。
姜落微不通药理,岳丹燐大约是跟在唐斯容身边,日久月长,便学得一些皮毛,要治晕船这等小事,尚且手到擒来。他忙前忙后、来回奔波,四处给常客洲张罗,人家看在眼中,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常客洲或许是不愿落了下风,自始至终都故作镇定,强撑着稳坐如山,不曾不支倒下。岳丹燐给他诊脉时,常客洲亦偏首他顾,那场面与气氛是要多诡异便有多诡异。
许是亦觉喘不过气,元蝉枝召得沉江伞来就地种起了莲花,然而旱地拔草,终究是白忙一场罢了。她心不在焉地种了半天,把沉江种得萎靡不振却毫无自觉,时不时要抬起视线偷觑二人一眼,又不巧与眼光游离的常客洲四目相对,不由触电一般扭头移开视线。
眼见此情此景,姜落微愈发坐立难安,展袖而起,对手捏莲花搓圆柔扁的元蝉枝一个长揖,行礼如仪,便转身冲出船舱,大步流星,落荒而逃。
然而无处可逃,左右顾盼也只宋兰时此处尚且留人,便毫不犹豫地祭剑渡上船来——确是“为了不做甚而来”的。
宋兰时颔首以示理解,随即又道:“若如此,岳公子与常公子毕竟师出同门,早读晚课无不形影相近,平时如何相处?”
姜落微神色一顿,一分黯然悄无声息地自眉宇之间隐现,不过一闪即逝而已,转瞬便恢复如常。
他语意平稳,唯措辞之间略有停顿:“ …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过,并没有往来相处的问题…小师姐与岳师兄,也是阔别两年,眼见二人依旧不能言归于好,想必寒心。”
这话对于宋兰时,却是有些不知所谓。
若说姜落微与武陵诸人鲜有相见之机,尚且想当然尔,毕竟他潜伏于宋兰时身边,如影随形地监督其一举一动,几乎寸步不离,对于武陵其他征伐之事,便难免分身乏术。
岳丹燐的情况,却不能一概而论。他与唐斯容虽有接触,却未及同进同出的程度,是彻彻底底的自由之身,否则便不会有他广结善缘、遍交天下玄门子弟的传闻。
按如此说,岳丹燐欲与武陵诸人见面会晤绝非难事,何以生疏至此,甚至积怨难解的地步。
不过,若非岳丹燐与武陵弟子毫无交集,浑身都遍长着心眼子的唐斯容亦不至于时至今日,方才确信岳丹燐正正出自武陵,且大名鼎鼎的“寔灵仙师”便是本人。
宋兰时沉吟片刻,思及“两年”此一说法,陡然忆起武陵在两年前出过的一起大事,便了然道:“二人疑隙于鸦人谷一役。”
此间却非问句,而是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姜落微苦笑道:“是。其实此事与我多半也脱不了干系。二人决裂,若无我推波助澜,原不至于此…固然我并非存心。”
宋兰时默然,一如往常地做一个安守本分的倾听者,在姜落微自己开口说明以前,绝不多问。
但姜落微似乎无意深入这个话题,便如此潦草带过,不再多言,只是坐在宋兰时身边,盯着工整安放的寄月琴,不知为何,一时之间有些怅然。
见他无话,宋兰时侧首转顾,循其视线依依而去,找到了安静地躺放着的寄月琴。
他沉思片刻,忽而想起那日在梦中依稀听闻的澎湃琴音,便道:“你我曾同窗于冻春山琴院,虽先生不待见你,若论翘楚,其实你并不亚于我。”
有感于宋兰时话中的邀约之意,姜落微略一怔忡,眸光轻颤,在出手拨弦与按兵不动之间,终究选择了后者。
他已许久不练琴,日久生疏,早不如以往那般得手应心,遑论在从未懈怠的宋兰时面前班门弄斧。
于是,他仅仅开颜一笑,满面懒散地别开视线:“什么不亚于你。我天资愚钝,懒惰贪玩,还喜欢带头逃课,满堂桃李先生最看不惯的就是我,翘楚二字从何谈起。你自是名正言顺,便不要拿我消遣了。”
宋兰时正色,道:“你只记得先生看不惯你,却不记得先生说过:‘秉性不同,曲中风致意趣便不同,各家所长,不一而论’。”
姜落微打着哈哈:“啊,是吗?先生还说过这样的话呢?”
虽然他确实不记得琴院先生讲过这句话,其实姜落微又何尝不知,林先生为人悃愊不邀名,其有教无类与豁达心胸,皆属天下名士中首屈一指,任凭他如何懒散荒唐、得过且过,先生亦从未弃他于不顾,甚至颇为欣赏此间泉石自适的鱼鸟之乐,要他将逃课的心得写作曲谱,竟使他有模有样地完成不少功课,未曾就此沉沦荒废。
此中为人,至多不喜欢他上课时屡屡偷闲睡觉,却不会一棒子将他贬为不学无术的混子一类,姜落微在他悉心与耐心教诲之下,亦从未有过妄自菲薄的心态。
只是如今,任凭那段清平日子再好,终究是光阴不复回转,早已遥遥不可溯及。
宋兰时低声道,“你弃别君而不用,也是两年前的事情?”
“别君”是琴名,原出自于姜落微被逐出冻春山后,慷慨激昂,高歌远行时所唱:“簌簌无风花自堕。寂寞园林,柳老樱桃过。落日有情还照座。山青一点横云破。路尽河回人转柁。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凭仗孤魂招楚些。我思君处君思我。”以示分道扬镳后互通声问之意,有感而发,故有此一称号。
然而,宋兰时与姜落微重逢以后,从未见过他祭起别君而用,哪怕一次也好。唯独几次在半梦半醒之间,曾隐隐听见过琴声。
姜落微沉默不语,片刻,仰头望天,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是虚无目的地飘着,似漫漫而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