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未曾料到常客洲会为他说话,岳丹燐显而易见地一愣,望向手持苍鹰、气质凛冽的黑袍少年,目光复杂。
常客洲却自巍然不动,看也不看他,再开口时眼色一凝,周身气流旋变。
以常客洲为风眼,狂风大作,他冷面沉声道:“且莫说唐晏是遥川中人,与我何干,难不成你真当武陵要普渡众生,什么三流角色都愿意救了。又说武陵枯荣兴衰,何时轮到区区鼠辈来置喙,凭你也敢当着我面挑拨离间,若我今日忍气吞声,坏了规矩,怎成方圆?”
拂尘一摆,独眼苍鹰破风呼啸,仿若撕裂黑夜的一道刺目闪电,爪如新月,偕雷霆急雨之势而下。
温锦年收回匕首,劈剑相迎,斩水劈风,正待迎战之时,宋兰时飞身落在温锦年身边,低眉下手,信信一拨,琴音铿锵,与苍鹰搧起的一阵霹雳惊风在空中剧烈相击,“当”的一声轰然粉碎。
那厢几个来回之间,无人能独善其身,走石飞沙,又混战着交起手来。
唐斯容扯了扯脖颈,打了个呵欠,转向紧抿着双唇、面色凝重的岳丹燐,闲闲道:“我说,你那位小鸟师弟,打架便打架吧,我又没招惹他,无缘无故的突然成三流角色了。骂我作甚,真不公道。”
岳丹燐恍若未闻,垂眸看着戏台之下,发丝飞舞,袍裾纷扬,握剑的手指节捏成了青白色。腰间金铃随风微晃,叮铃铛啷地响。
姜落微出剑如风,行止进退潇洒舒朗,豪气顿生,初时挑的是宋兰时,但那厢根本不接他的茬,叮咚铿锵连出,只作守势。
二人过不逾两招,宋兰时拨弦退走,他正待追上,便被温锦年侧身一剑劈来,打横截了过去。
温锦年身姿轻盈,拨开直冲面门的一剑,笑道:“他不会跟你打,哥哥且与我做对罢。”
姜落微初时还想着见招拆招,看穿温锦年的招式门道,但还看不过几眼,便被晃得眼花撩乱。
常人舞剑皆因其法可依,有理可循,有其长便相对其短,温锦年却是的胡来一通的,毫无规范,要争胜负自是争不出结果,浪费时间却有一套。
宋兰时向来攻势不积极,此时指下轻拨,忽而送出几个滞涩的仓促琴音,砰砰两响,直取常客洲腰间。
常客洲劈剑斩碎了那声走调的短音,似不知这莫名其妙又毫无凌厉之势的两下奇击目的为何,面色微顿。
虽此举诡谲,姜落微却如开灵窍,心领神会。
他卖了个破绽,忽而调转剑锋直攻温锦年下路,但听一阵破风尖声,剑光便拦腰向温锦年腰中横削而去。
温锦年纵身从剑上越过,躲倒是躲过了,腰带上悬着的锦囊却被当空挑飞出去。
姜落微欺身上前,出手如电,那锦囊轻飘飘的,不偏不倚稳稳落入他掌中。
宋兰时旋身剔指,六弦齐振,拨出格外厚重的一串琴音,与苍鹰鼓翅扇动的浩荡气浪相击,两相消散,便一步站到了恰好落地的温锦年面前,背对着他垂目沉声,凛然道:“别闹了。”
常客洲亦住手,冷眼相对,一手伸出,令回旋的苍鹰落爪栖息,一手横剑,将纵步落地的姜落微护在身后。
却见那锦囊封口绣线已散,分明一早拆过也看过了,姜落微略失所望,费劲掏了半天,原以为这里头不会有旁的东西,不曾想他将锦囊倒过来一甩,竟甩出一个轻飘飘、毛绒绒的物件。
姜落微忙俯身拾起,定睛一看,是一朵簇拥而生的小花,粗梢弯曲有皮刺,托叶呈篦齿状,大部贴生于叶柄,小叶片呈倒卵形,上缘急尖,下缘圆钝有柔毛,整体泛着如隐月般幽蓝的光泽。
唐斯容疑问地发出一声:“好怪的颜色。这是异生的蔷薇?”
却见武陵诸人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以后,一个接着一个骇然色变。
温锦年笑说:“非也。此间并非凡花,只有一浑名称作‘解语’,寻常是种不出来的,你只往武陵诸位的胸口去看,都画着一朵。”
唐斯容斜睨了岳丹燐一眼,那厢脸不红心不跳,纹丝不动,只矜持地整了整衣襟。
姜落微端在手心细细观察,却判定这朵解语花并不曾画在某人胸上。
解语花毕竟是咒之一种,难免引人血肉而催发,故而青中带红,妖异尤甚;但这朵解语花奄奄一息,萼片披针隐隐倾颓,花柱分散,血色不显,洒脱舒逸又略显凌乱之姿,更像是仓促画就,而非精雕细琢的功夫。
解语花咒的工笔,向来只为武陵内门中人所知,寻常人是画不出来的,即便惟妙惟肖地仿出一朵,亦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无法催其生长。
温锦年团团转了一圈,道:“这一朵花,正是斗雪散人所绘。当年他窃画在师尊身上,却为师尊察觉,便剜肉将之摘下。”
所以呢?千里迢迢,送来这朵奄奄一息、还不伦不类的解语花,究竟是什么意思?
姜落微冷冷道:“你莫非想说,如今斗雪散人正在遥川手上?”
温锦年低下头,绽开极其明艳的一笑:“是与不是,你随我回去见一见师尊,不就真相大白了。”
“那好。”姜落微不置可否,转眸对着戏台上的岳丹燐使了个眼色。
唐晏脚下才动,腕间缠的蛇儿就发了威,三角的脑袋里伸出一条艳红的舌,威风凛凛地嘶嘶吐着信。
岳丹燐睨了他一眼,牵着人走了。
宋兰时不待姜落微指示,向众人庄重地施了一礼,即转身而去,唯扭头望向温锦年时眼色一沉,令他随自己离开,一道打理备船的差事。
遥川子弟安排了两只船,一只交由武陵诸仙,一只交由宋兰时看管,唐斯容也在其中。
岳丹燐之所以放心让他只身行动,是因为唐斯容腕上禁咒未解,但凡轻举妄动,那蛇便柔韧蜿蜒地现出原形,探着三角形的脑袋,目露凶光,嘶嘶吐信,直到唐斯容自觉地束手认错,才肯盘回禁咒的形状。
唐斯容放弃挣扎,束手勉勉强强地趴在窗台上,侧首远望身后木舟,眯了眯眼,百无聊赖。
只闻数舟成列,在波平浪静中安稳前行,连撑篙小童都木然而沉默,却不时听闻些窸窸窣窣的声音,盘桓来回的脚步声纷杂迭沓,似铜炉煮水,将沸未沸,并不如表面那般相安无事。
唐斯容回眸,只见宋兰时垂眸敛袖,一派清淡隽雅,坐在寄月前轻轻一勾一拨,面目沉静得仿佛已经超然度化到另一个境界,从前额几缕垂落的飘逸发丝到迤地拖长的袍裾都一丝不苟,规矩得人神共愤。
他便不由意兴阑珊,恹恹打了个呵欠:“小宋,你能不能不摆弄那把琴了,找不到弦换以前如丧考妣,现在换好了,又要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了。”
宋兰时抬起视线,仍然缄默不言。
唐斯容慵懒地侧趴下来,将被缚的双手支在身前:“你便没有要向我解释的?”
宋兰时闭一闭眼:“解释什么。”
唐斯容直起身子,目光一厉:“好。若说是对姜飏献殷勤,倒也罢了,你对芙蕖仙子,乃至于武陵所有人的态度,我却看不懂。”
宋兰时指下勾出一个音,回声清越,荡气回肠。
但见他眉目安然敛起,唯唇间浅抿着,仪态闲雅,仿佛一个乖巧听训的人偶。
唐斯容道:“我看,师尊今日让温锦年带着解语花来搅局,或多或少大约也存了几分共事的心思。合作无妨,但你要牢记初心,切忌胳膊肘往外拐。”
他顿一顿,又道:“无论从前你和那位是什么关系,往后又希望与他有什么关系。”
宋兰时蓦然开口,面色下沉,语气发冷:“唐晏。”
唐斯容一笑,“别让我失望。”
宋兰时未应声。
唐斯容加重语气:“别对不起自己。”
宋兰时神色一顿,视线缓缓转将过去,唐斯容已经轻巧起身,神色如常,仪态清闲仿佛落檐的燕子,蹦蹦跳跳地走出船舱。
须臾,船舱外便传来他和温锦年吆喝吵闹的声音,嘈杂纷乱,就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
宋兰时复又低首,指下闷闷地一挑,琴音长远,空灵幽寂。
他眉头深锁,弹得一点也不连贯,只是断断续续一些碎音在指下流转,并不成调。
片刻,他便气馁地弃琴坐直了身,强自调息入定。
正心绪纷乱、难以自持,忽闻舱外有人声长驱直入,却非唐斯容或温锦年其一:“你心情不好么?”
他睁眼,便见姜落微掀帘而入,一面走近一面笑道:“我上了你们的船,听见琴声,便驻足栏杆边独自听了一会儿,本来觉着槛外流水,琴音清婉绕梁不绝,是何等赏心乐事。不过你神思游离,弹得不知是什么调,我还没来得及解出其中意,便戛然而止了。可惜。”
宋兰时转过视线,眸中水光微动,语意亦平静如昔,却不知为何叫姜落微听出几分晦涩孤寂之意:“姜公子。”
并未过问宋兰时目中一闪即逝的惶恐与茫然,又或者姜落微根本不曾察觉,只知他此刻眼光深邃,有些隐晦的落寞之意,不由衔笑:“果然不太高兴。”
宋兰时并未解释,略略一仰颈,向姜落微身后张望:“唐晏不在?”
“嗯?不在。方才看见他和温锦年拉拉扯扯地上了二楼,温锦年手里还拎着一条大鱼,不知做什么去了。”
宋兰时沉吟道:“那鱼是否目如铜铃,白首赤喙,鱼身鸟翼,出水犹振翅长鸣不已?”
姜落微饶有兴趣地颔首:“是。”
宋兰时道:“是文鳐。”
唐斯容从前便经常做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例如某年七夕,他们虽不过节,亦照例要假些人间烟火,船上便结彩张灯、流光溢彩,以金蛾、玉羞、虎耳、凤尾等缀饰雕栏曲槛,槛上有网纹香球,姜落微拿银匙往银匣内添了香药,不同于往日檀木清芬,此刻温香氤氲、萦纡旋绕,喜庆之余却招来不少扑火虫兽。唐斯容眼看一只蝴蝶频频振翅撞灯,撞得晕头转向仍不知规避,便将蝴蝶粘在纸灯笼上,美其名曰:“撞倒南墙岂非难事,不若便住在南墙上吧。”直到后来宋兰时灭灯熄香,姜落微将蝴蝶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扔出去,才算叫这一出闹剧潦草谢幕。
此番大约又是那不知好歹的文鳐鱼在船边振翅鼓噪,唐斯容以为鱼儿想飞,便兴高采烈地指使温锦年捉将起来,提溜到二楼去放鱼。
果不其然,“噗哗”一声重物落水的响声,船身随溅浪轻微晃动。楼上传来温锦年惊怒交加的咒骂,似是唐斯容怕鱼摔死,惊慌失措地意图跳水救鱼,温锦年眼疾手快,好容易才拦住此一鲁莽之举。
姜落微颇是哭笑不得,便转而道:“怎么了,唐晏不在就是你抑郁不乐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