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韵仪表情一滞,顿时语塞,无言以对;姜落微从未听闻此事,亦是小吃一惊。
他随即反应过来,宋兰时认识的姑娘都没有几个,何来什么心仪之人,唯一一个能令宋兰时心驰神往、神魂颠倒的,唯寄月那一把古琴而已。
所以,这怕不是虚与委蛇之词。
在秦韵仪视不可及之处,却见灵儿绷紧的身体舒展些许,似乎暗自松了口气。
秦韵仪笑道:“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哪家的姑娘这样好福气?”
宋兰时淡然道:“与晚辈是少年同窗。”
秦韵仪所问在于,这位姑娘是何方神圣,宋兰时的回应却答非所问,来回之间已将拒绝之意表露无遗,以秦韵仪之老辣,又怎会听不出来。
秦韵仪面上扯了一笑,道:“如此说来,宋公子至今未曾坦明心迹,竟是个沉静自持,温吞长情之人。”
此话亦是明褒暗贬,姜落微听着颇不是滋味,在暗中翻了个白眼。
但,宋兰时却似乎是听惯了她如此说话,又本就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至少喜怒不形于色,便听若未闻,一点反应也无。
姜落微也揣测不出他究竟动怒与否,看着一副没听明白似的,毫无反应,只温顺地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老话:“夫人谬赞。”
如此不咸不淡地一答,秦韵仪本来还待继续讽刺,却反而无以为继了。
她只得起身,若无其事地拂一拂袖,漫不经心道:“那便祝愿宋公子与有情人终成眷属罢,我还有事,暂且失陪。难得来安平一趟,宋公子可以四处看看,尽兴再走。”
宋兰时起身离座,躬身送她与一行人浩浩荡荡、渐行渐远,对慌忙追去的灵儿并无挽留之词,只将目光直直地戳在地面,不知沉思几何。
待一行人远去,身影消逝无踪,唐斯容才在后头笑了一声,笑意森冷,“这女的,若真能在她身上种下天蚕蛊,悉心栽培,经年累月地养好了,怕不是要长出一棵参天红木来。手伤如何?”
这话也是姜落微想问的,却见宋兰时眼也不眨、手也不抬,仿佛对那伤口毫不在意,连施舍一点余光都懒得。
他平心静气,道:“皮肉之伤,无妨。”
“说得轻巧。若这皮肉之伤里淬了毒,便大事不好了。”唐斯容皱眉,“其实,秦韵仪喜欢在你身边留人,是步明棋,总比暗箭难防要好,你收了便是。那灵儿姑娘一看就是个软弱无能的角色,将计就计,未尝不可。”
宋兰时扫了他一眼。
唐斯容举起双手,笑着连连点头:“我知道了,不可对吗?不可就不可,不要用那种鄙夷的眼光看我。我替你看看伤,手来。”
在唐斯容将宋兰时的手拉过去以前,那五内剧痛、灵肉剥离的抽筋断骨之感再度席卷全身,迅即蔓延四肢百骸。
姜落微痛得不由弯腰,扶额闭眼,再睁眼时,已经身临浮曲阁中。
回来了。
姜落微回魂后,第一件事便记得去拿宋兰时的手,翻来覆去,无微不至。
却见那手皓白洁净,有如玉石,且莫说半道疤痕了,连自然生长的纹路都是少的。
宋兰时依旧一派逆来顺受,甚至抬了手方便他看。
常客洲赶上几步,强忍了脸色未曾失态,只有仗剑的手极力绷紧,指节隐隐青白:“姜师弟,安颜… 斗雪散人当真还活着?安然无恙否?如今他… 身在何处?”
姜落微面色一黯,不知如何启齿,于是只意味不明地微微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其次,任凭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将元蝉枝及宋兰时的一段经历尽收眼底,却不知目的为何,自是一件再危险不过的事情。
但见温锦年袖手旁观,一派毫无感想之态,被姜落微“唰”地一声抽出长剑直指面门的时候,还兀自发了一愣,才将双手护在胸前,倒退一步:“这是作甚?”
姜落微沉声:“操弄我等心事,目的何为却不告诉,我如何能放得下心。若我不曾记错,你虽是遥川门下资历最长的大弟子,却镇日留守采莲洞中栽花种草,游走江湖的经历不及任何一位后辈,今日所知之甚,也未免太多了。你究竟是谁?”
不远处,唐斯容手上的禁咒瞬即箍紧,既痛且麻,唐斯容呜呼哀哉,被岳丹燐一眼横了过去,只得识相地噤声。但他仍旧嬉皮笑脸,一副不正不经的作派。
温锦年一笑,再度后撤一步:“哥哥灵力恢复了,不怪如此威风,不过我哪有什么谁… 姓温名华字锦年,哥哥不是早就知… ”
见那阴冷发寒的剑锋瞬即往前递进,温锦年挑了眉正色道:“实不相瞒,,今日所做的一切,皆为师尊所赐的三个锦囊一一指示,我只是依其所言,做个听命办事的提线木偶罢了,所以方才所见,我亦是第一回听闻,震惊无措并不少你半分。”
姜落微眉头一皱:“捐酒?”
温锦年捏着剑刃,小心翼翼地往外推开,赔笑道:“是。”
第一个锦囊指示,倘若听闻唐晏有难,便立即解开,写的是让温锦年留守,并务必挟姜落微以为人质,宋兰时亲自去做援兵。
第二个锦囊,若姜落微这个人质不好用,便好言转圜之,由温锦年祭起阴阳瞳阵,让武陵诸仙见一见老朋友,或有转机。
第三个锦囊,若武陵诸仙见了斗雪散人,仍无法缓和冲突,再寻机解开即可。
“这第三个锦囊,我还来不及看过。”温锦年嬉皮笑脸:“或许请哥哥稍候片刻,待弟弟看过锦囊,再决定杀不杀我?”
姜落微撤开剑芒。
温锦年下手去掏腰间锦囊,却不解开,只是虚虚握着,抬起眼时勾起极其诡异的一笑。
姜落微暗道不好,指尖刚捏起一个诀窍,温锦年突然迅捷后撤,几步飞上戏台,站到唐斯容身侧,横了匕首指在他颈间。
岳丹燐的剑早已出鞘,却因温锦年此举太过突然而拦阻不及。
阁中顿时一阵哗啦啦的拔剑声,齐齐指往戏台中央。
“不过诸位哥哥姐姐,我很好奇。”温锦年站得极远,中气十足,宏亮的声音在阁中荡起一阵又一阵的回响:“尔等今日莅临浮曲阁,原是查唐晏与蚕农的关系,才要大动干戈,不知若由弟弟亲手替武陵除去这个大害,斩首于此,血溅长阶,会否免了你们一番劳碌奔波之苦,省去一番力气?以及,唐晏死后,武陵没有人质在手,遥川再无后顾之忧,尔等四人,又能否全身而退?”
一时之间,星移斗转,剑拔弩张。
宋兰时祭琴在手,虽不敢轻举妄动,眉间却微微蹙起,似有疑问。
唐斯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以为自己原本被推来搡去地任人摆布,已经够憋屈了,如今还要莫名其妙地死在同门刀下,简直有冤无处诉。
反观武陵众人,个个如临大敌,严阵以待,倒仿佛比遥川弟子更紧张唐斯容那条命。
温锦年居高临下,轻笑一声:“姑且不论唐晏这个人质于我而言是否管用,尔等难道不觉得现在的浮曲阁,三道门禁,音信不通,外无接应,内无支援,若欲将各位瓮中捉鳖一网打尽,是再合适不过的地方。是谁引你们来的,是否存心,是否以各位被坑杀于此为快,难不成你们从未想过?”
“在场诸人来时尽皆出于自愿,无人指示,无人诱引,门禁更是我们自己上的,这瓮中捉鳖之说,未免牵强,难不成是武陵人捉武陵人?无稽之谈!”姜落微眉头紧皱,沉声低喝:“那是你师弟,把刀放下。”
温锦年笑而不答,将视线转往岳丹燐,不仅未曾把刀放下,反而握得更紧。
他手中匕首微侧,刃光便向唐斯容泛起一层鸡皮疙瘩的颈间逼近:“方才梦回之中所见,反倒使弟弟陡然忆起一事。此情此景,实与两年以前有几分相似。”
岳丹燐面色丕变。
仿佛对他的反应格外满意,温锦年续而笑道:“犹记武陵人当日出师鸦人谷,不仅未能除去心腹大患,反而险遭坚壁清野,无人生还;自时厥后,鸿仪仙尊紧闭山门整整六十日,意气风发、威震四方的武陵诸仙,竟全然销声匿迹,仿佛世间再无武陵一派。”
岳丹燐眼中瞬即满布红意,杀心骤起,剑意森寒。
温锦年的匕首往下轻轻一划,削开一层皮肉,鲜血自唐斯容颈间本就张牙舞爪的纹路中汨汨渗出。
那淋漓的鲜血总算唤回岳丹燐几分理智,默然撤剑,倒退一步。
唐斯容看了温锦年一眼,没说话,眉眼弯弯仿佛正灿烂笑着,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其实,武陵确实曾是众望所归,无数学子仰其山训,忧民如子,岁寒不凋,怀抱着凌云壮志,个个一门心思想要上山拜入门下。然武陵门风荡失已久,尤其是你,”温锦年看的是姜落微,“你为何被逐出桃源冻春山?可曾求助?可曾申冤?为何宋氏双亲的陈情之词,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这些事情,你或许忘了,却有人永远替你记得。武陵败名失德,初心已泯,大可不必如此高高在上,此处无人在乎武陵那点早已败光的威信。”
姜落微还待开口说话,温锦年便弯起一双流蜜似的大眼,笑容可掬:“哥哥,你也知道,武陵人杀武陵人,并非无稽之谈。”
姜落微双目通红,青筋暴起。
温锦年漫视戏台之下,提剑当空,从最左的一人,慢慢指到最右的一人,语气平静。
“武陵诸位当中,有一个人,私通外敌,鱼目混珠。”温锦年直视姜落微充血的眼睛,漫然笑道:“哥哥如此咄咄逼人,可知武陵早已不复当年,一盘散沙而已。箇中缘由,你不也心知肚明。”
姜落微喉间滚动,两拳掐紧,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是从牙根里狠狠咬出来的:“我心知肚明什么?”
“哦?你不知道。”温锦年转向岳丹燐,笑颜明艳:“那便是你知道了?”
似乎深知一旦回答,一切喜怒嗔痴便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岳丹燐只是冷冷回视,并未答话。
温锦年也不求他有所回应,笑着而转顾戏台之下:“真是奇怪。据我所知,两年前鸦人谷一役,寔灵仙师可是做了不少好事。即便武陵人愚忠,也不是这么个愚法。恕弟弟冒昧,他究竟有何可信之处?”
常客洲冷道:“不信他,难道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