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被姜落微下了不相往来令的人,并不只宋兰时一个。
几乎是一夕之间,交友广阔的姜落微身边变得冷冷清清,偶有两三来找他攀谈说话者,不过半日时间,便仿佛中了什么邪术,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再不敢跃雷池一步。
宋兰时惯于独来独往,离群索居,若非必要,从来不会主动加入人马纷杂中;因着他能力出众,原也不以为有什么不便,此时想要打听箇中原委,倒有些不知从何着手。
他便也只能安安静静地束手远观,结结实实尝到了求助无门的滋味。
宋兰时并非没有想过直接去问本人,但那日姜落微离开书房、回眸冲他释然一笑时,他并未出言挽留,宋兰时自觉别扭,便拉不下脸去穷极追问。
况且,姜落微一意隐瞒,敬而远之,即便宋兰时存心偶遇,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少有心情大起大落的时候,此刻亦只是仿佛心中压石,一如道别那夜,天云黯冉凝不动,胸闷气短,偶感不畅。
宋兰时自己也说不清其中因由,却尤其不喜那捋不清说不明、心绪为人牵着鼻子走的异样感受,便干脆将一切抛诸脑后,回到从前灯下敲琴、窗前展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人生活,潇洒舒逸,宠辱皆忘。
倒是姜落微骤然与人划清界线,未能立即安然处之,偶觉景况凄凉时,心中难免不太好受,又思及宋兰时平素为人,愈发不解“孤僻之乐”究竟乐在何处。
不过他并无怨言,偶尔望向宋兰时的书房处,见其中袅袅余烟,沉香雅淡,便顿生他并非没有同伴的慰藉之感,随手翻琴坐下,信信一曲,亦是别有一番滋味,苦中作乐,乐在其中。
期间,他在自己书房中的灯里拾得一张长信纸,原是岳丹燐为道歉一事而来。
姜落微一笑,还以“甘之如饴”四字,倒也不算言不由衷。
只是姜落微知道,他左右看似无人,实则多了好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寸步不离、伺机而动,于是代岳丹燐远赴武陵的计画,便不得不一延再延。
这般平静无聊的日子,并未如他所愿地持续太久。
某日清晨,姜落微无故醒早,翻来覆去地一时也睡不着,便干脆披衣起身。
天穹尽头晕染开一片霞光暖色,漫天星辰尚未落尽,旷野闲鸟开始婉转轻啼的时候,他正好走到竹林深处,与四院相距皆远,即便抚琴也不怕扰人清梦。
他于是从容席地而坐,祭琴在手,想着空蒙朝气合、苍苍露未晞,心中萌动,信手拈来。
他并不钟爱这般淡雅平和的调子,故而鲜少琢磨,此时有些理不清头绪,来来回回地摸索许久,即使听见身后脚步声纷杂,还是自顾自地头也不回,指在弦上,潜心钻研。
不过须臾,那脚步声便已近在咫尺,驻足于背后,不轻不重地在姜落微的雪白轻衫上踩出了一个鞋印。
又仿佛意犹未尽似地,磨了几下。
姜落微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右手离弦向后一掏,精准握住那只靴子,起身回旋的瞬间当空一抬,便将整个人扔飞了出去。
面对脸色铁青的黄敏仲、与被扔出去的那名狗腿,姜落微居高临下,眼色阴沉,目中黑云涌动,嘴角却仍隐隐上扬,勾着一抹无甚温度的笑意。
姜落微自然不是什么好脾气,换了从前,不必等人踩着自己的尾巴,他一定先发制人;许是跟了宋兰时一段时日,学得了少许与人和厚、忍诟不争的修养,不再血气方刚,一触即发,想着若从此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便也罢了。
但他修养不足,尚且做不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对欺人太甚者一味忍让,既对方动手在先,他当然没有继续维持表面和平的理由。
黄敏仲的脸色很快便平复如初,闲闲掏出一柄折扇,意兴阑珊地扇一扇风:“哟,姜公子一大清早的,好冲的脾气。”
相对于他晨起不久,黄敏仲等一班人马显然通宵熬了个大夜,这般作息差异都能撞到一起,姜落微心中直犯嘀咕,但脸上带笑:“黄公子起得好早。”
黄敏仲微微摇头,“我一向起晚的,只是远远听见些靡靡之音,催得我头疼欲裂,这才赶来看看。姜公子且说,这笔帐该怎么算?”
姜落扬起下巴,皮笑肉不笑地掸了掸身上袍裾:“这不是留了个鞋印子吗,够姜某长记性了,黄公子宽宏大量,想来不会与我一般见识。”
黄敏仲拂袖示意趴在地上呜呼哀哉叫苦连天的那人,“那你还把我的人打了呢?”
“没流血没骨折的算什么伤,一个大老爷们儿走路不看道,摔了一跤七呼八唤的要命了一样,没眼力见的还以为黄公子口中所述‘靡靡之音’是这位兄台的狗叫声呢。”姜落微平心静气,却把那人骂得悻悻住口、面红耳赤,再转眼去看神色自若的黄敏仲。
黄敏仲似乎也没有要去拉人的意思。
见状,姜落微俯身抱琴于怀,微微一躬身道:“既然黄公子没有其他指教,姜某这厢不便施礼,失敬了,告辞。”
黄敏仲喝了一声:“站住!”
姜落微驻足,转过半张脸来,笑意和煦:“还有什么事?”
黄敏仲立时收起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近前搭住姜落微的肩膀,略略低了眼笑道:“没什么,时候太早,到处都冷冷清清的,我身边的人不懂事,不解风雅之趣,姜公子既然来了,便奏一曲给我听听吧。”
那只攀上肩沿的手骨瘦嶙峋,带着蛇一样的凉意,姜落微强忍一臂挥开的冲动,拂袖收琴,扯了嘴角笑道:“靡靡之音罢了,技艺不精,恐污尊耳,怎敢在黄公子面前献丑。”
“哎,你放心,再怎么无法入耳,我今日也是要听你好好抚一曲来的。”黄敏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言及此处,话锋一转:“不过所言甚是。那位给你做辅修的宋公子呢?他的琴倒是极好的,要不你让他来教一教你?”
姜落微冷笑一声,“他算个屁,什么人都能教我?恕难从命。”
“哎,何出此言呢?宋公子可陪了你至少半年有余,你这么说要叫他伤心的。”黄敏仲勾紧了姜落微的脖颈,纵使他那副骨瘦如柴的体型,力气却十分骇人,在呼吸困难脸色发青的姜落微耳边低声道:“我自明白姜公子的良苦用心,知道你绝非临难苟免、卖友求荣之辈,这三两日便把友伴绝交干净、从此形单影只的决绝志节,岂是一般人能做到?所以特意选了与你不甚和睦的人,玩玩罢了,你若替他着紧,反倒是心虚了。”
言毕松手,笑语如初。
姜落微深吸一口气,只觉胸腔内火气汹涌,开口时一字一句皆在隐隐发抖:“想来我如今境地,黄公子竟是了若指掌的。既如此,又何苦去为难不相干的人,难不成宋兰时与你有过节?”
“没有。”黄敏仲如沐春风,扭头拽起姜落微的前襟,换上了一副阴恻恻的笑脸:“我便只是无聊寻个闲趣,你也管不着。姜公子这是心疼他了?哎,怪不得你。琴院弟子谁人不知,姜公子每日晚间要在他房里待足两个时辰,琴虽弹得不怎么样,倒是知道怎么彻夜快活…”
话音未落,姜落微已经暴怒而起,反拽了黄敏仲的胸襟,出拳直冲面中而去。
只在电光火石之际,无人能来得及出手相拦,黄敏仲擦着颧骨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直把脑袋都打得一偏,若非他松手及时,恐怕要令那副嘴歪眼斜的面相更加雪上加霜。
众人迅即蜂拥而上,一顿拳打脚踢,姜落微寡不敌众,不过几个来回便被反制在手。
黄敏仲缓慢直起上身,抬手抹去嘴角鲜血,怒极反笑,就着带血的拳头冲姜落微脑门毫无收敛的一拳,冲击之甚,直叫数人踉跄松手。
姜落微摔到丈外,张口便是一汪血腥。
他一时无语,脑中轰鸣,眼前一阵空白,只觉仿佛当头雷劈,五感俱废。
黄敏仲胸脯剧烈起伏,犹未解气,却没再动他,只差人去把他按好,又指另一人以姜落微的名义把宋兰时喊到此处。
姜落微任人摆布,直到眼前略见清明,咽喉中恶心欲呕之感稍稍消退,才呸了一口血,哑声讽刺:“破吃药的,修进仙门还只道胜之不武那一套。”
“岳涯还真什么都与你说啊。”黄敏仲擦了擦手上红痕,气息渐缓,皮笑肉不笑地抚掌沉声,道:“数日没找他玩儿,倒是时候叙叙旧了。”
“还找他算帐啊?”姜落微沉着眼色,眸中如乌云坠海,低声冷笑时咽中血泡咕噜噜直作响,“我呸。你这副仗势欺人、挟威凌侮的本事,也就敢往老实人身上使,没了你爹看能不能叫唤出一声来。”
“我爹如何姑且不知,总比没爹没娘的野种要有底气些。”黄敏仲倒不生气,伸手拍了拍姜落微的脸,居高临下地道:“再说了,我这副本事怎么就只敢往老实人身上使呢?我不也陪你玩儿吗?”
论及嘴皮子不干不净的功夫,姜落微听过的脏话贱话可不比他少,当即便舔了舔牙尖鲜血,低笑道:“我可没那兴致陪你玩儿,黄公子,你也知道我自幼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看惯了街头狗□□的地痞流氓,原来黄公子这么多人不够你用么?”
黄敏仲脸色一变,额边青筋遽然凸起,剧烈跳动,牙根磨得咯吱直响:“真不愧是野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说话,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啊。”姜落微抬眼,笑出一口亮森森的白牙:“黄公子便别希冀能高攀什么文明人了,我若期望狗能听懂人话,不必上山来求学,只去做驯兽师便好,但黄公子经由太多人调教,我那点奇巧倒是无用武之地了…”
这句话因着寒光一闪,胸口猛地一阵凉意戛然而止。
姜落微只觉胸前剧痛难当,垂首便见衣襟割裂一道大口,胸中的鲜血淅淅沥沥地淋漓而下。
黄敏仲收剑入鞘,伸手抹了把鲜血,猛一巴掌扇在姜落微的侧脸:“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嘛。”
姜落微缓慢把脸转将回来,张口欲言,听见身后脚步声响,便立时噤声。
他浑身猛力一挣,却未能挣脱桎梏,于是抬起血丝遍布的一双眼,只见黄敏仲已经换了一副虚有其表的笑颜,扬声唤道:“哟,宋公子。久仰大名。”
姜落微直觉一对似有若无的视线频频盯在身上,他转眸,却见宋兰时并未着眼于此处,只是定定地看着黄敏仲,一言未发。
但见宋兰时整襟敛袖,长发未束,衣衫略凌乱,自顾自地向黄敏仲浅施半礼,便转身向姜落微走近。
他折一段干净的长袖,小心翼翼拭去姜落微额角汨汨淌下的血迹,旁若无人,开口时其厚重嗓音都似还困于睡梦中:“姜公子。”
姜落微却为人压制,难以起身。宋兰时见状,又彬彬有礼地向制住姜落微的一干人等拱手为礼:“烦劳各位松手。”
宋兰时那副淡云流水的作派,眸中清澈,真挚之甚直叫数人面面相觑,有人竟不由依其所言,茫然地松开了手。
黄敏仲忍无可忍,大步上前一掌挥开宋兰时去扶人的手臂,阴鸷道:“宋公子这般视人如无物,未免太失家教。”
宋兰时被他挥得略退半步,不动声色,直视黄敏仲的脸,两片薄唇抿成一条平线。
须臾,方才平心静气地分辩道:“我与公子已见过礼。公子若有其他要事,且稍候在下问过姜公子此时寻我有何要事,再行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