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周伯含醒来后的情况恢复得不错,众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连日以来积压在周家头顶上的阴霾总算是渐渐消散了。
哪怕见他清醒后还是这个魔怔样子,但总比缠绵病榻一睡不醒要好。
病总得一样样治,不能操之过急,更何况怀昭宗已经递了回信,信中说,已经派出四名弟子启程赶往瑶洲这边了,御剑而来,不日便至。
看来,周伯含痊愈一事十分有望。
周老爷和周太太眼睛还红肿着,但显然面色稍霁,说话的语气也没有那么沉重了,二人吩咐了几件有关周伯含吃食服药的事,就命众人散了。
一众丫鬟小厮齐齐应声,随即四散去了,都各自回了住处。
冬怜跟上来,拉了拉许千言的胳膊,关切道:“你感觉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跪了一天一夜,膝盖是有些痛,但怎么也没到需要人搀着的地步。
她怎么说也是个年轻人,身体素质肯定要比周老爷和周太太强。
何况这些时日以来,为了操心周伯含的事,周家的人肯定要比她这个外客更加劳累疲惫,怎么好意思让人家送。
许千言笑了笑,谢过了冬怜的提议,摇摇头道:“我没事,跪一跪根本不打紧,倒是姐姐忙了这么多天,一定累坏了,还是赶紧回房歇着吧,回去的路我已经认得了。”
冬怜见她执意不肯,也就作罢,让她自己处理好手指上的刀口,告诉她屋子有金疮药和绷带,便匆匆回房去了。
许千言别过冬怜之后,借着朦胧的月光,独自走在回别院的小路上。
今天晚上天有些阴,苍穹中云雾缭绕,宛如一层轻盈的薄纱,笼罩在苍白微弱的月亮上。
晚风微凉,分明是让人醒神的舒爽,可是许千言不知怎么的,却越来越想睡,几日的疲惫一齐涌上,四周渐渐朦胧起来,虚浮的脚步变得软绵绵的。
怎么回事?
路怎么变得这么远,走了好半天,还没有走到别院……
许千言昏昏沉沉地想着,若不是还记着冬怜交代她处理手上的伤口,她真想就直接趴在这里,先睡个天昏地暗再说。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别院的轮廓。
许千言推开大门,稍有踉跄地走了进来,可是一抬眼,却愣住了。
本该她独居的院子里,此刻竟然出现了另一个人,还是一个刚刚才见过的人。
翠枝垂落地面,微风卷起的花瓣落在肩头。
少年低垂着眼眸,一张脸惨白如纸,满含惆怅,将一套绣工精致的清雅衣裙丢入脚边的火盆中。
火焰瞬间从衣领部分窜起,很快吞噬了整件衣裳,柳絮般的灰烬丝丝缕缕飞扬而出,落在少年的身上。
燃烧的火光映亮他的脸庞,他微微启唇,喃喃自语:“秋宁,入我梦来吧……”
秋宁是谁?
是他梦中的那个女子吗?
不,最要紧的是周伯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不是刚才还在卧房中绣着嫁衣吗?
许千言晃了晃头,确认着眼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她快步走上前去,因为膝盖的淤青,显得脚步有些跌跌撞撞。
直至停在火盆前,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滚烫热度,也因为更加清晰的光亮,看清了周伯含充满了哀伤的眼睛,隐隐地含着泪。
许千言诧异道:“周公子,你在干什么?”
周伯含听到她的声音,好似这时才回过神来,怔怔地抬着头望着她。
却也并不是在望着她,更像是在透过她的身体,望着她身后的那一片虚无,答非所问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见到谁?”许千言捕捉到这个关键字,拧眉问道,“你想见谁?”
周伯含慢慢地垂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枯瘦如柴的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自顾自地道:“她彻彻底底丢下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找不到她,也梦不到她,她不要我做给她的衣服,也不要和我见面,她真的不要我了……”
衣裳终于被烈焰完全吞噬,而眼前的一切也随即变得时明时暗,闪烁不定,包括一直在自言自语的周伯含。
忽而迎面一阵狂风袭来,将院中的灰烬和花草吹得漫天飘扬。
许千言暗道不妙,马上伸手去拽周伯含被大风鼓起的袖角,却在即将接触到那片柔软的布料时,顷刻间眼前一黑。
木窗轰然发出一声碰击的巨响,许千言立时惊醒,却发现自己正趴在别院小屋的床上,呼吸间是熟悉浓郁的茉莉花香。
而窗户正大敞四开着,应该是被方才的一股狂风吹开的。
窗外,雨声淅沥,海棠花被雨水浸湿,微微打蔫地垂着脑袋。
指尖蓦然传来一阵刺痛。
许千言轻嘶一声,低下头,打开那时匆忙中包裹的布条,看着自己受伤的那根手指,伤口不深,却还在隐隐地渗着血。
刀口微微地翻着,因为被布条包裹的时间太长,皮肉已经开始泛白。
看起来有些骇人,并不曾上过金疮药。
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梦?
可是为什么梦会那么具体呢?就好像她真的亲眼见过周伯含烧衣服那幕一样。
许千言盯着自己的伤口,似乎陷入了思考中,目光有些出神。
不多时,她反应过来了什么,神色一变,迅速开门冲进了雨幕里。
*
夜间,雨势凶猛,大雨淅沥。
雨水激烈地拍打着窗纸,像是下一刻就要把这脆弱的屏障撕裂一般。
灯火忽闪跳跃,将少年清瘦病弱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
周伯含放下手中的针线,深感疲倦不已,他整理好工具,然后将几近完成的嫁衣仔细地叠放在了一边,以便睡时搂在怀中。
只差袖间的几道水云纹,便可完成了。
周伯含叹了口气,抬指轻捏发酸的鼻梁,眨了眨涩然的眼眸。
若非他此刻实在精力不济,再熬上一夜,一定能将嫁衣完全绣好的。
周伯含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随即吹灭了身旁的灯,躺进褥中,预备去睡了。
正当他迷迷糊糊要陷入睡眠时,忽而感觉到有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正抚摸着他的脸庞,从眉眼至鼻梁,最后描摹着他的唇线。
冰凉熟悉的温度,完完整整地熨贴了他的心。
他用尽平生最快的反应,一把捉住那只细瘦的手腕,蓦然睁眼起身,呼吸急促地看着静坐在他床边,晦暗之中那抹娇小的身影。
那是个极为瘦弱的女子。
没有温度,没有呼吸,游走于他的梦境间,除了他,再没有一个生人能看到她。
周伯含凝视这道影子,眼中的思念简直要化为实质,良久,变成了无尽的不甘与委屈,沙哑道:“秋宁,你终于来看我了。”
被他称作“秋宁”的女子想要抽回手,奈何他抓得实在太紧,挣扎无果,便放弃了,只是别开头,抗拒道:“别这样叫我。”
周伯含睁开眼后,视野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藏匿于暗色中的秋宁的面容,也显露得更为清晰了些。
她大概二十左右的年纪,眉清目秀,气质温婉。
虽然梳着简单的未出阁女子的发型,但钗环首饰却是不少,如果有识得的人在场,便会知道这些饰品都是近些年来瑶洲最时兴的款式。
一看就是精心挑选过的,将她打扮起来很是好看,显得十分端庄文秀,却又不失青涩活泼。
但仔细一瞧,她这些首饰却并非真金白银炼造而成,而都是采用上等的木料,精心雕刻而成那些流行款式的形状的。
秋宁转头不去看他,耳垂上的坠饰随着她的动作轻晃,镂空雕刻的木质星星在夜色中反射着昏暗的光。
周伯含看得有些出神,不由伸出手指托起那颗星星,良久,轻声道:“款式有些老旧了,是该换了。等我过几日能下床了,再给你做一对新的,你知道吗,瑶洲最近新出了个蝴蝶花样的耳饰,待做好了,我再用鸢尾花染个色,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旁人皆知周家少爷工于绣制,却不知他也擅于木工。
小巧精致的佩环饰物,他皆会钻研制作,待做好了,便烧给鬼女秋宁。
只能通过这种材料,这种方式,向她传递着自己的心意。
只要他想,哪怕秋宁在另一个世界,他依然能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净体面。
让她知道,作为鬼女,也是有人真切地喜爱着的,恋慕着的。
秋宁闻言看着他,语气有些嗔怪:“我不要这些东西了,那边只有我一个,我戴了给谁看。”
“给我看啊。”周伯含笑了起来,握着她冰凉的手,温声道,“我们一开始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么,你的衣裳首饰,从此只穿戴给我一个人看。”
“可是你都要走了。”
秋宁的目光沉寂下来:“自从半年前那个神婆说我注定被困在这座宅院后,你的爹娘一直就想把你带离瑶洲,既然迟早要走,又何必再见面。”
她一直对周伯含避而不见,也是这个原因。
“爹娘只是提议,我从没说过要离开这里。”周伯含紧张道,“因为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离开。”
他目光眷恋,“我知道你因为这个生气,但你总得知道我的想法是怎样的。”
秋宁不语,但好在这次没有再试图挣脱他的手。
周伯含舒展眉目,轻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我,纵然一直不愿见我,但我如今病危之时,你还是来了。”
秋宁似乎被他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地盯了他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叹道:“罢了,你先好好休息吧。”
周伯含闻言,有些着急,忙问道:“你要走了吗?”
“我不走,坐这儿陪你。”
秋宁抽出手来,将周伯含安置在被褥里,替他掖紧了被角,视线扫到叠放在一旁的嫁衣时,略有闪烁。
半晌,她慢慢探出手来,抚摸着嫁衣柔软微凉的布面,还有上面细致的刺绣图案,喃喃道:“这是……要给我的么?”
周伯含点了点头,面上微红:“你喜欢吗?”
“做得很好看。”
秋宁轻声赞许,目光很是温柔。
但片刻后,她的神色变了变,忽而话风一转,嗤笑道:“但……恐怕我穿不上了。”
周伯含一愣,立刻解释道:“怎么会,这就是我做给你的。”
秋宁垂眸,冷冷地看着他,轻哼一声,讥讽道:“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已年近十八,早到了娶亲的年纪,你娘见你重病不起,又惦记着神婆说的那道阴桃花劫,早就存了为你娶亲冲喜的心思。”
秋宁像是越说越气,干脆一把掀乱了嫁衣:“你家院中住下的那位姑娘,你敢说你娘对她没存什么念头么?”
“周伯含,你骗我。”
“我没有!”
周伯含迅速从床上坐起,因为被误会了满心急切,并没有注意到此时“秋宁”神色和语气中隐晦的异样,只一心想着赶快解释。
因为动作太急,胸腔中气血翻涌,立时剧烈地咳了几声,但他已顾不得这些,急急地抓住秋宁的手,眼眶通红,已经快要哭了出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睡了那么久,我娘是怎么想的,我完全不知情,我和许姑娘亦是今天才刚见面……”
秋宁打断他道:“那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她的味道?”
“味道?”
周伯含一愣,不知道她何出此言,思索一番,试着道:“或许……是因为她这几日经手了我所喝汤药的缘故?”
他再次认真道:“我真的没有和她接触过,秋宁,你信我,从我们知晓有彼此的存在后,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秋宁眯了眯眼,拨开他的手,冷声道:“你想证明你没有骗我?好啊,那你就找个机会让她到这里来,让我好好地瞧着她,等我见了她,我自然知晓你是不是骗我。”
她俯下身,抬起周伯含的下颌,一双眼褪去了往日的温柔,多了几分邪气:“如果你敢骗我,此生我再也不与你相见,任你离开瑶洲天南海北,也不与我相干。”
说毕,秋宁转身离去,消失在黑暗中,任周伯含如何在身后唤她,也不肯回来。
周伯含呼吸急促,几乎到了窒息的地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地唤道:“秋宁……秋宁……”
“周公子!”
一道脆利的喝声在头顶乍然响起。
周伯含猛地睁眼,骤然提上一大口气,从床上挺身而起,咳声不止,喘了半天方才平息。
有一人正守在他的床前,替他拍背顺气,不是已经决绝离开的秋宁,而是一脸焦急湿透了的许千言。
外面天光未亮,十分安静,雨已经停了。
周伯含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却尝到唇上一抹浓重的血腥味,迷茫地看向一旁许千言。
许千言立刻把受伤的手指藏至身后,未让他瞧见。
她夜半匆忙赶来时,周伯含正挣扎在梦魇之中,大汗淋漓不肯醒来,直到她割破手指,在他的嘴唇上抹上了自己的血,方才彻底安静下来。
手指隐隐的钝痛,加重了许千言的思虑。
看来,若是她没有猜错的话,周伯含此次苏醒,应当不是祈福的缘故,而是与她不慎滴入他药碗中的血有关。
前世岳澈的话犹在耳边回响,“玄鸟”二字振聋发聩。
许千言怔了会儿神,难道真如岳澈所言……
周伯含额头上满是冷汗,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的视线移向一旁,见梦中被秋宁掀开的嫁衣此刻还好好地叠放在一旁,一时不禁有些迷茫。
但很快,秋宁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在脑海中回荡起来。
“既然周公子没事,我就先回去了,熬药一事,太太已经重新安排原来的人去做了,先告辞了。”
见许千言要起身离开,周伯含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小臂,察觉到她惊讶的眼神,他随即松开。
他歉然地弯起唇角,语气柔和。
“许姑娘,抱歉唐突到你,实乃有事相求,不知……可否帮我一个忙?”
周伯含:秋宁我没有骗你(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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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公子嫁衣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