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昭宗……
许千言听到这三个字愣了愣。
乍然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倒多了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她人生中最快乐和最难过的时光,都是在那个地方度过的。
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仿佛又回到她刚来到松岚山下的那个瞬间,那个人生从此开始有了冷暖爱恨的节点。
松岚山下,是一望无尽的绿地药林。
松岚山上,是高不可攀的清贵宗门。
彼时她畏缩在岳澈身后,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垂头微笑着鼓励她:“不要怕,跟我进来。”
她心中有了底气,亦多了几分果敢,郑重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进入了庄严宗派的大门。
但后来也是这个人,在密室石门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结果却是用照瑶剑刺入了她的身体,让她的一生终结泯灭于怀昭。
心口传来一阵细密连绵的刺痛,许千言脸色白了白,一时难受得厉害,不愿再去想那些往事。
她缓了片刻,安慰周太太道:“太太不必忧心,怀昭宗乃是名门正派,自然不会对邪祟之事置之不管。只要他们接了拜贴,无论如何一定会派人前来的。“
周太太苦笑一下:“那便借姑娘吉言了。”
许千言又在房中和周太太说了会儿话,无外乎几句安慰的妥帖话。
待许千言退出卧室,已经快到了用中饭的时辰。
冬怜吩咐了一个小丫头去备太太的餐食和周伯含的汤药,又命人送一份餐食至许千言所住的别院里,自己就先带着还不认路的许千言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来往的下人依旧很少,而且都是比较年轻的面孔,甚至连一个年事稍高的管事嬷嬷都不曾见到。
只有一个冬怜资历较深,但也不过才三十有余。
许千言心下觉得奇怪,便问冬怜这是怎么回事。
奈何冬怜也不知道原因。
不过据她所言,周宅大概在十几年前,曾突然进行了一次大换血。
过去那些侍奉在宅院里的仆人,早已被清出宅中,甚至大部分都已经离开了瑶洲。
所以过了这么多年,这件事基本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
郑冬怜是周宅里的家生仆人,她的父母曾经都在周宅从事,也在那次事件中离开了周宅,往他乡另谋生路。
冬怜当时尚且年幼,才被允许留在了周家。
但当她懂事时,也曾问过父母离开周宅的原因,哪知二老闭口不言,只说是忘了。
冬怜左看看又看看,才用手挡着脸,小声对许千言道:“不过我猜啊,这件事或许和老夫人有关。”
“老夫人?”许千言挑了挑眉,“你们家中还有一位老夫人?”
冬怜点了点头,当年周宅换仆时,她才只有五岁,但对老爷的亲娘周老夫人的印象很是清晰。
虽然老夫人多年前早已西去,但一想起她的行事作风,冬怜对她的雷厉手段还心存恐惧。
“老夫人的脾气特别差,不顺心时,动辄打骂丫鬟小厮。老爷夫人虽然颇有不满,奈何她是长辈,又是亲娘婆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老爷夫人某一天忽然和老夫人大吵一架,闹的不可开交,太太还病了好一段日子。”
冬怜挽着许千言的胳膊,叹了口气:“这是我小时候偷听到我父母和一个管家婆婆的对话,具体细节也记不清了,后来他们都搬离瑶洲了,好多年没回来了。”
“所有的仆从全部清换,闹的这么大,老夫人也彻底消停了,没多久人就不行了。”
“原来是这样。”许千言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家事估计也没多少人记得了。”
“可不是么。”
两人低声交流着,不多时便到了别院,送餐的丫鬟还没有到。
许千言坐在床边,敲了敲酸痛的后腰。
她的伤还没好全,今早换衣服的时候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几乎全身都是擦伤和淤青,尤其是肚子那一片,有一大块青紫的痕迹,一看就是被人拿脚踹的。
再加上又在周太太那里站了将近一上午,眼下腰酸腿痛的,连骨头缝里都掺着疼。
若是祈福定在这两天,她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给周伯含跪一天一夜了。
想起周伯含,许千言脑海中顿时闪过那只紧抓着嫁衣的手。
她捏着自己的小臂,看着冬怜道:“对了姐姐,我方才见到周公子时,见他睡着时还仍攥着件嫁衣,这是怎么回事?是谁送给他的么?”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谁会给一个半大小子送嫁衣?
但冬怜接下来的回答,更让她吃惊。
“不是谁送他的。”冬怜倒了杯热茶,递给许千言,“那是他自己做的。”
许千言正喝着茶,差点没喷出来,咳了两声,神色颇为惊讶,还带着点欣赏:“周公子还会做衣裳呢。”
冬怜颔首,一脸的稀松平常:“少爷自小便喜欢这些东西,而且手艺很不错呢,板型设计和针刺花样他都会,有的花样连绣娘都绣不出来,对他来说却很轻松。”
许千言来了兴趣:“这么说,家中的生意他定然出了很大力了?”
一般来说生意家的公子都不大喜欢本家的买卖,鲜少听说少东家这般亲力亲为,甚至成果颇丰的。
哪知,冬怜却摇了摇头,说道:“少爷做的衣裳不卖,他是做给别人的,而且每年只做一件,用一年的时间精心设计绣制。”
“这么用心,听着像生辰礼。”许千言摩挲着杯沿,好奇道,“难道是送给哪家小姐的?他的心上人?”
冬怜闻言,却只是摇头,良久,才慢慢开口:“这些衣服,不是要送去的,而是……”
她说到这里,眼睛红了,嘴唇颤抖着:“拿去烧的……”
许千言手一抖,茶水洒到了手背,烫的皮肤一片微红。
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夜间燃烧的火盆,瘦骨嶙峋的公子,还有燃烧殆尽的灰烬,不禁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冬怜捂着脸哭了起来,周伯含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提起他的事情,如何不伤心,一个劲儿的说:“都是老夫人害的!都是老夫人害的!”
她抓着许千言的手,眼眶通红,哽咽道:“太太身弱,不宜生育,若不是她常年逼着太太生子,太太又怎么会心急出错,阴差阳错给少爷讨了个阴桃花!”
这件事是由多年前的一个神婆所言,周老夫人生前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她自己翘腿走了,因果轮回,报应到了周伯含的身上。
周伯含幼年时,因经常离魂梦魇,导致身弱体虚,常常好好的,就忽然灵魂出窍了一般,吓到了不少人。
时间一长,别人见他脾气温良,便都渐渐地欺凌起他,骂他是个鬼娃娃,周伯含也愈发不爱理人,不爱讲话。
他这个样子也没法上学,周老爷便请了先生来家里教书。
每当先生讲完课离开,他无聊的时候,便开始琢磨着针线消磨时间,一点点地耗着年头。
直到有一天,他在梦中醒来后非常高兴,说是做了一个顶好的美梦。
老爷太太问他梦见了什么,他只是笑,也不肯说,只是摆弄针线的时间更频繁了些。
他最开始只是试着描摹花样,后来学着自己设计、量尺、裁剪、织绣。
直到……做出第一件漂亮的衣裳。
却并不是给他自己穿的,而是要送人的。
那衣裳小巧精致,像是几岁女童的尺寸。
众人一开始都笑他小小年纪便学会讨人欢心,可是细一思索,周伯含平日养在宅中,足不出户,根本没有结识过同岁的女童。
周老爷和太太请人来看,看的结果,便是那神婆所言——
因果轮回,偿还报应。
周伯含一年年做新衣裳,身体也一日日消瘦下去,像是被那“桃花”汲取了力量,可他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
到了如今,他即将十八,决心要绣出一件华美温婉的嫁衣,送给那个女子。
*
石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向两边缓缓拉开。
须臾,一抹纯白道袍的衣角一晃而过,高大挺拔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沈安洲掌心压着洄寒的剑柄,微微垂眸,凝视着面前苍林地上大小不一的光斑。
今天是个极好的天气,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驱散了密室中残存的寒意。
沈安洲默念心诀,下一刻,石门在身后重重合并,发出令人齿酸的动静。
这次压制心魔的时间,比他预估的天数长了一些。
洞中静坐凝神,默背百遍静心诀,直到第十日,方才在灵石强压的辅助下,将体内那股躁动的火焰彻底熄灭。
数年来,随着他的修为不断加深,心魔的力量愈发强悍,甚至隐隐有了不受控制的趋势,这样下去实在不妙。
道心不稳,便会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的下一步,便是成为真正的魔。
沈安洲眉心微拧,想到这个令人深恶痛绝的字,素来少见表情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不耐烦的情绪。
洄寒剑斜挎腰间,微弱地颤栗起来,周身隐隐散发出冰蓝色的光芒。
武器认主,亦是主人心中的映射,沈安洲心中不静,洄寒自然焦躁不已。
压下蓄势待发的恶意,沈安洲用指腹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不多时,洄寒得到了安慰,终于平静下来。
想起闭关前掌门的嘱托,沈安洲收敛表情,一如既往地无法让人觉察破绽,立刻提剑去往掌门的议事阁。
到了议事阁处,沈安洲一路畅通无阻,走近灵力设置的帐子前,正欲进入殿中,却听得里面有交谈声,似乎还有一名弟子在。
沈安洲停住脚步,不欲探听,哪知这一晃神的功夫,蒋月明已经察觉到他了。
蒋月明道:“是谁在外面。”
沈安洲无法,只得掀帘而入,一进来,便对上那名弟子投注过来的目光。
一尘不染的白色道袍,身姿笔直,面上含笑,眸中却含着淡淡的疏离。
看向他时,声调微扬,仿佛真的很高兴见面一样:“沈师兄。”
正是与他同为内门弟子的岳澈。
忽略掉对方目光中化为实质的不善,沈安洲颔首,随即移开视线,对着蒋月明行了一礼,唤道:“师尊。”
“回来了。”
蒋月明莞尔道:“我正有事交代岳澈,正巧你也来听听。”
蒋月明一袭月白长袍,端的是一派温和儒雅,言谈间平易近人,令人如沐春风。
也因为有他,沈安洲和岳澈二人之间隐约的剑拔弩张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蒋月明手中拿着一本拜贴,说道:“这是昨晚瑶洲周家送来的求助信,守门的弟子今早上交给了温其玉,然后又转送到我这里来。”
“信中讲述的周伯含情况有异,我想,或许并不仅仅像信中说的中邪附身那么简单。”
岳澈道:“信中说周伯含与一鬼女从小结了阴桃花,是因他祖母因果报应到他身上,但他祖母与鬼女有过何等渊源,信中却不曾提及。”
蒋月明颔首:“不错,这鬼女是确有其事还是含糊其辞,现在也不得而知,人命关天,还是派人瞧瞧去才是要紧。”
岳澈道:“掌门,事不宜迟,不若我接了这帖,速去瑶州解决这件事。”
“也好。”
蒋月明将拜贴递给岳澈,又见沈安洲站在一旁半晌不语,略一思索,忽而提议道:“安洲,不如你也同去?”
此话一出,二人俱是一怔。
岳澈闻言,捏着拜贴的手指紧了紧,冷冷地望向沈安洲,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不等沈安洲开口,蒋月明便继续道:“岳澈虽然能力出众,但是资历尚浅,很多事难免没有经验。瑶洲又路途遥远,有你照应着,我和他师父也安心。”
沈安洲看向岳澈,察觉到对方眼中隐晦的抗拒,有种自己在和护食的狼崽对抗的错觉。
罢了。
沈安洲默了一默,正要开口拒绝,但蒋月明许是等的太久,忽然又把头转向另一边,温声问道:“岳澈,你觉得呢?”
沈安洲:“……”
岳澈:“……”
蒋月明日理万机,事务繁忙,而且为人心思大方,对事情的看法特别简单,单纯到简直不像一宗之主,自然看不出某些弟子间的波涛暗涌。
况且岳澈又素来以敦厚待人,和谁都一样相亲相爱的假面示人,旁人自然看不出他二人间的不合之处。
蒋月明殊不知这一句自以为公正的问话,正好把岳澈架在了火炉上,叫他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果然,岳澈的声音响起,笑意浅淡,听不出半分不快:“还是掌门思虑周到,瑶洲路上有沈师兄关照,我自然也乐得轻松一些。”
说毕,他侧身过来,痛快地把拜贴递到沈安洲手里,说道:“那就有劳沈师兄多多关照了。”
沈安洲拿着拜贴,一时无话。
蒋月明道:“你们还可以叫上两个人,组个小队,彼此照应一些,多积累下实战经验,心中有没有适合的人选?”
沈安洲沉吟片刻,说道:“新晋内门弟子的余梦沉,能力中上,心气过刚,正好可以借此磨磨性子。”
蒋月明点了点头,说道:“还有么?”
岳澈停顿片刻,提议道:“药阁弟子魏子凝,从上次秋猎后,已经许久没有实战过了。”
“魏子凝……”
蒋月明想了想,摇头道:“魏子凝得留下,前些日子神农门提议要与怀昭交换弟子互相学习,我已有意让魏子凝前去。不如,这次就换成她的师妹王南月与你们同去吧。“
岳澈垂眸,不作声了。
沈angel:好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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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公子嫁衣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