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陆续将堂下的人都押解收监,等候皇城的发落。
因为裴炽还在,押陈映景的两名衙役不敢亲自动手,只站在她身后,等她自己起身。
长时间跪坐,陈映景能感到膝处传来的肿痛,她一手撑地一手扶膝正要自己发力。
身侧有人俯下身将她稳稳托起,冷冽的松香蔓延开来。
她侧目望去,裴炽的脸颊放大在眼前,浓密的睫毛掩住一半好看的深眸。
察觉到陈映景的视线,他也转头望过来。
二人一人俯身一人抬首,距离陡然拉近,不经意的目光交汇中,能从彼此的瞳孔中看到自己模糊的身影。
两人皆是怔松,随后各自后退一步。
裴炽有些傻气的摸了摸后脑勺,不知为何,面对陈映景这个幼时玩伴,他全没方才的气场。
“此案涉及南陵皇室,我不便插手。但观其形势,应波及不到你身上。”
他看着陈映景低下头,以为她在担心,宽慰道:“衢州去信皇都,快马加鞭不过三日,或不到三日他们便会将你放出来。”
“放心,他们不会对你动用私刑。”
陈映景感激于裴炽的体贴,但有罪无罪,却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苦笑摇头,旁的她没有多说,只将披风解下递给裴炽。
“又麻烦你一次。”
“要说麻烦,定没有我幼时病中那般麻烦。”
他调笑,并未接过那件披风,反而将那枚玉佩一并还了回来,“牢中阴冷,你披上吧。”
陈映景的披风在今晨时,留在了土坑中。如今她只着了一身白裳立在堂中,显得单薄而凄寒。
他态度坚决,陈映景没有再坚持。
但她嘴唇嗫嚅,面带歉意地再次开口道:“如今我身负命案,且不说是否会被圣上定罪,但若与你同行,定会耽误你此番出使。”
昨夜才答应了他的应邀,今日便要失信,况且,也不知她会不会搭上死罪。
陈映景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头也越来越低,颇为心虚。
衙役在一旁已等得不太耐烦,用水火棍敲地暗示了好几次。
“裴炽。”她下定决心正色看向他,言语中带着坚决的感激与诀别之意。
“若一定要算上幼时爹娘对你的恩情,你早已在救我那日全部还清陈家。在你府上的这几日,是我这十年过得最轻松的日子。我早已孑然一身,如今还前途未卜,断不敢再对你携恩相报。而你不同,你身负重任且是邻国要臣,更不应掺和此案。”
想到今日公堂之上的对峙,她可笑道:“却还是将你波及进来。”
“对不起,我要食言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应该藏了私心答应与你一起同行。”
说完这段话,她不待裴炽反应,疾步随衙役离开。
满地寂静。
萨朗从裴炽的身后冒出个头,观察着裴炽的脸色,缓缓问道:“陈小姐这是何意?她不与我们一同去皇都了?”
“你这不是理解得很好吗?”裴炽抱臂偏头,淡淡看他,面上看不出其他神情。
“公子你同意了?”萨朗疑惑,“你昨夜费了一番口舌,难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炽笑道:“我口中说出的话便如离弦之箭,永远作数。”
他看向那抹逐渐消失的身影,那么瘦削而单薄,孤零零的一道,像是走不近任何人身边。
裴炽缓步向前,一边和萨朗解释:“陈家家世清明,伯父伯母为人正直,他们的女儿自然也不例外。而她牙行十载,被迫走过多少血路,我们无从知晓。她如今前路不明,既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更承不了他人的情。”
“但若此时由她说的那样将她舍弃在这,于情于理,我都做不出来。”裴炽招手示意裴炽附耳过来:“但她倒是提醒我了,南陵这桩案件,我不该再插手。”
“南陵对西蒙虎视眈眈,不能被他们找到开战的借口。”
二人已经走出府衙,有衙役牵来他们二人的马。
萨朗蹬脚上马时,裴炽已经端坐马上,一声令下,两匹马驰骋起来。
“那公子作何打算?”
裴炽一身胡衣劲装,墨色为底,细密的用绿丝绣上几片竹叶,偶有银线相纹,透出几分矜贵。
烈风阵阵,他一手持缰绳,回首冲萨朗爽朗一笑,吩咐:“你扮作我先行一步,我带着陈映景不日与你们会合。”
萨朗听其一言,撇嘴腹诽:公子肯定暗藏私心!
他一边寻思着要怎么和王妃打小报告,一边驾马去追领先几步的裴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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衢州大牢阴湿寒冷,不消一会儿便冻得人哆嗦。长久被关在此地,不死也得脱成皮。
她一手握着九儿,看她一身妆面群衣虽不华贵却也体面,为她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不免担忧:“出了大牢,你夫君可会为难你?”
提及她那秀才夫君,九儿羞赧回道:“夫君待我很好,不会的。”
看向她身上那件披风,九儿也打趣陈映景:“姐姐你呢?你那情郎可会接你出狱?”
“他不是我情郎。”陈映景将肩头的披风再攥紧几分,回想方才对裴炽说出口的那番话,心里不免牵扯出几缕失落,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哼!”
隔间传来一声冷哼。
张牙婆双手抵着牢柱,头嵌在柱中,狠狠地盯着她们,凶恶道:“你们一个个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便忘了是谁把你们带到如今地步的吗!”
“你!尤其是你!”她指着陈映景,咒道:“当初若不是你这张狐媚子的脸,我怎么会留你到现在,早在你第一次跑的时候就该将你打死了!”
她吐出一口痰在陈映景的脚边。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几个牙行的姐妹也还是惧怕牙婆,纷纷低下头蜷缩在陈映景身后。
而陈映景毫无惧色,一双水眸带着厉色回敬牙婆,听她继续喋喋不休。
“就应该让你和小洲一起死,你们都一起死!”
张牙婆瞪着一双眼睛,咧着嘴大笑起来,已经不顾得自己如今的处境有多狼狈。
她正阴狠大笑,突然听到陈映景开口迎合她:“是!我们都该死。”
陈映景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她如疯子一般摊在地上哆嗦往后退。
牢房阴暗,壁火和窗隙中的微光打在她的白衣和面容之上。
细碎尘埃流萤般飞舞,一切仿佛回到五年前的那个雪夜,在张牙婆的眼中,陈映景的脸逐渐看不真切,和小洲惨白的面孔重合在一起。
她一手攀柱望向张牙婆,一双眼空洞而凌厉,声音阴沉,“在你惹上第一条人命、在我们袖手旁观时,我们就都该死了!”
“她们活该!你们也活该!”她看向陈映景的眼神如看恶鬼,惊叫着为自己辩驳,“谁让你们不听话的!”
她看向自己的一双手,像是在细细分辨哪里沾上了血迹。
看着看着,她突然往前爬了几步,捂着嘴,从喉咙溢出难听的嘶笑。
“你的手上也有血!你们手上都有血!”
她不解的看向面前这一群年轻的女子,一瞬间似乎真的疑惑不解,问:“我有什么错?啊?我能有什么错?难道说你们现在过得不好吗?”
“如果要说有错,那我们都有错!”
张牙婆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恨铁不成钢地开口:“从出生那一刻起,你们就错了!”
“是你们!你们投错了胎、选错了身份!谁叫你们是女子?身为女子,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命!就是错的!”
“胡说!”
人群中有九儿小声反驳的声音,“我们虽为女子,无法像男子那般建功立业,却有自己的功绩,将高宅门院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也都是女子吗?”
“哈哈......”张牙婆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那你为何自幼被丢在牙行?那我又为何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你说啊!”
九儿哑口。
“这不是你残害他人的借口,也不是你辩驳的理由。”
见她死不悔改,陈映景只觉得心中寒凉。
“世道不公,那便改变这世道。无论男女老幼,既然存活于世,便自有她的价值,轮不到他人去否认。”
“改变?”张牙婆嗤笑,“就凭你?”
“我一人不行,但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岁,总有那一天。”
陈映景眸色坚定,“只要这念头还在一日,便会有人前赴后继。”
良久……
壁火噼啪声不绝于耳,隔间还不时传来“我没有错......”的喃喃声。
身侧贴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陈映景偏头看过去,是九儿。
她鼻尖眼眶微红,眼一眨便落下泪。
“对不起......对不起......”身后有人见状,不禁哭出声来,纷纷念叨着抱歉。
陈映景鼻头一酸,一颗泪砸在墨色的披风上,晕出一圈深暗。
一声声抱歉,隔着阴阳两界几十名女子的韶华,如潮水般涌来,斥责她们曾为求生抛去勇敢而选择忍气吞声,斥责她们也曾袖手旁观他人身死,更斥责她们曾厌弃自己无从选择的身份。
可谁来斥责这烂透的世道,又有谁来回抱她们当时年幼的无助和不堪。
陈映景初来乍到,被来人的一把刀刺向他人再刺向自己,她的勇气和良知,便是这样被旧伤新疤年复一年的掩盖住的。
如今骤然揭开一层又一层的疤痕,尤自滴着血,却也找回了些曾经拥有又被舍弃的东西。
阿景和大家也没有办法选择,那个时代是会吃人的。心疼阿景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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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