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川 第8章 会审

陈映景被押解至衙门，途径正照壁，那上方绘着一只小兽——羊头圆顶，尾似龙尾，身上布满鳞片，神似麒麟却并非麒麟。

她知道，此兽唤“贪”。

幼时的陈映景爱读绘满山精野怪的话本，她那时虽未识得许多字，阿娘却会耐心地讲给她听。

“贪”的生性如它的名字。

人间财宝是金银，自然财报即草木。这些都是它的食物。但它生性本就贪婪，自不满足金银草木，还想吞食东海上升起的太阳，最后贪吃不成，反掉进东海淹死了。

想来修建此衙府的工匠是想以此警醒任职的官员们——莫生贪念。

切忌人心不足，一朝深渊。

却也没料到，这衢州太守如今已是盘踞在此地的一只“贪”，以吸食衢州百姓的血肉为生。

感觉到身后一直有一道阴狠的目光，陈映景讽刺地勾起唇角。

一群人被带到大堂之中跪下。

衢州是小县，地方不大，消息便传得快。

就从清湖到府衙的这一路的功夫，堂外已站满了衢州百姓，一些人家听见消息虽未亲自前来，却也派来了府中的小厮来听混这趟浑水。

因此还未开堂，喊冤的已经混作一团，被衙役们持棍挡在堂外。

“肃静！”

惊堂木一响，四周便静了下来。

李督察侧身吩咐，没多久衙役便将收监的牙行一群人带到堂上来。

歪歪扭扭跪坐着一团，为首的便是张牙婆。

张牙婆素白的中衣上纵横几道红，头发糟乱，面容憔悴，嘴角还有受刑后残留的血迹。

她在牢中不知日夜，刚适应了白日强光，便看见了左前方跪着的女子。

衣裙和鞋边沾满了湿土，一身白衣，发髻边还别了朵白花。

虽跪着，却不见矮人一等的气势，她一眼就认出是芸娘！

只是她这身略显狼狈，令张牙婆看着，心中升起几分快意。

芸娘那日入刘府途中逃走的消息前脚刚来，官差后脚就来拿人。

这几日在牢中，审问的那个叫小洲的，好像当年也让芸娘解决的......

这样一想，那张牙婆心里更是恨她恨得牙痒痒。

咬着后槽牙叫了声“小蹄子”，她猛扑过去。衙役及时将张牙婆制止住，却还是让她扯下陈映景的一角裙摆，露出一小截藕白的踝部。

她口中还在不干净的骂着，叫喊声不堪入耳。

“嘭”的一声响，张牙婆浑身一抖，终于安静了下来。

李督察蹙眉看向堂下，先问邱正：“衢州太守邱正，现有百姓状告你，身为父母官但纵容豪强恶行，无所作为，可有此事！”

惊堂木再次响起，堂下人俯首不敢言语。

那邱正坐衢州太守多年，平日只有他审人犯的事，却不曾被他人审过。

此时看着李督察睥睨堂下，四周衙役拿着水火棍随时听候命令的样子，威严十足，可算是尝到了害怕的滋味。

“这这这......请督察明察，这都是污蔑之词啊！”他跪在堂下，颤抖着回话：“下官却与各位商贾交好，却不曾纵容他们当街行恶，督察切勿听信小人之言啊！”

“呸！”

“狗官说谎！”

此言一出，当即有百姓啐了一口，出口反驳邱正之言。

人群中有附和邱正所说的，也有怕引火上身、装作浑然不知的，几波人当下吵得不可开交。

邱正见状，趁机俯身开口：“下官为衢州太守已十余载，虽不敢自赞劳苦功高，却也不曾品行不端啊！”

“哦？”李督察见他并不认罪，心下疑惑，扫过堂下那抹白色身影。

仍然是一副安然自处的模样。

他来衢州多日，对此地的状况不算全然明朗。但他判案向来只讲究证据，人证物证具在，真相自然浮出水面。

“那你说说，”李督察睨他一眼，抬首一指陈映景，“她因何污蔑你？”

“这......”

邱正转头，正对上陈映景看过来的坦然目光，面露难色得开始胡诌：“下官听闻此女子原是牙行一名瘦马，本已纳给刘贵全为妾却设计出逃，被刘贵全教训了一番，如今委身于他处。”

“此女早在牙行时便心生不满多有拒意，又在刘府受了委屈，心中不爽利便对下官颇有怨恨，自然想借督察使所查拉下官下水！”

邱正暗中看向张牙婆，示意该她发力。

“是！”张牙婆应和道。

她早已准备好了一番说辞，邱正话音刚落她便抢答：“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这小贱蹄子水性杨花，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主，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勾搭有权有势的公子老爷。我牙行心疼她是个孤女，好吃好喝的供着她，给她容身之处，她竟还不知好歹反咬太守！”

她将“还”字咬得极重，一番话说得连哭带泪，活像是陈映景把她一腔真情喂了狗。

陈映景全程都低着头，淡定自若地跪在堂上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在牙婆开口说话时抬起头来看着她。

见她终于哭诉完，她才笑道：“你竟还记得我是孤女？”

她笑得苦涩，言语间却不带怯懦：“我确是孤女，却并非衢州的孤女，更没有大摇大摆去牙行跪着求你们救济我，而是被拐至此地！”

陈映景身板挺直双拳攥紧，她眼圈微红，压低了声音狠狠问堂上之人：“敢问督察使，草菅人名之地，究竟是地府还是庇所！”

李督察被她突然带狠的眼神盯着，口中如实答：“国有国法，便是皇亲国戚，也不可随意拿人性命。”

又问：“再请问督察使，南陵律法可有言可随意拐骗人口？”

“买卖家奴尚且需登户纳籍，自然不可。”

陈映景点头，俯首正色道：“民女并非衢州人氏，乃惠水杏林医馆陈家之女陈映景。”

堂下有人高声问：“是惠水陈岐大夫家的女儿？”

“正是！”提及过往，她神色方才有了些松动，声音微微颤抖：“南陵十一年春末，惠水疫病突起，督察使当有所听闻。家父性直孤傲，曾放言可治此病。一时之间医馆患者众多，家母协助家父，却也不幸染上疫病，不久便撒手人寰。家父未曾兑现诺言，反而使家母因此辞世......”

陈映景划去眼角泪珠，吞下哽意，继续道：“他得了疯症跑出家门，民女便是在寻父途中被张牙婆等人敲晕了带至牙行，便是十载。”

惠水的那场疫病当年闹得人心惶惶，传至皇都和其余郡县时却已经结束了。

只道是惠水某天夜里有个医馆突然起了大火，一夜之间，那疫病便随着医馆一起消失殆尽了。

传得神乎其乎，因此众人常当作饭后的闲话来谈，不少人也知晓此事。

“胡扯！”

张牙婆突然跳了起来，又被衙役按下。

“张口闭口死人都成活人了！你胡扯什么呢！”

“督察使，”邱正借此机会开口：“众人尽知那医馆已成了灰烬，数十口人葬生其中，陈家之女是生是死，怎可仅凭她一面之词便断定其所言真假？”

陈映景爹娘家中人丁单薄，除了一女，已无亲人在世，确实无人证明她就是真正的陈映景。

“无有人证，却有物证。”陈映景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呈上堂前。

“此物乃家母袁氏的贴身玉佩，督察使可谴人前往惠水，若有识得袁氏文娘的，定会识得此物。”

见陈映景真拿出了物证，邱正一着急站起身，指着她激动地斥责道：“你竟拿假玉佩诓骗督察使！来人啊！用刑！到底是不是陈映景，定要让她吐出真话来！”

话刚落下，“啊！”他突然一声尖叫倒地，却是那邱正正蜷在地上捂着腿，惨叫哆嗦着。

腿窝边躺着把镶嵌耀眼通透的红石，不曾出鞘的匕首。

“堂下之人还可站着受审，来南陵一趟，我也算是开了眼。”

身后一道醇厚的声音传来，陈映景心中蓦然一跳。

随后一股温暖裹挟全身，是裴炽的披风落在了她的身上，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清冽。

墨绿银丝的衣摆拂过陈映景的面颊，如一张轻柔的手，平定她眉心的郁气和燥意。

裴炽收好萨朗拾回的那把匕首，明知故问：“原来是邱太守？”

他拱手，“对不住，还以为是哪个无名小卒审着审着就忍不住跳脚了，是在下插手太过。”

李督察和邱正都知道他的身份，前者不愿惹事，后者敢怒不敢言，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他把那“凶器”收回怀中，自顾自地找了把椅子坐于公堂之上，拿起托案上的那枚玉佩。

“这玉佩我可作证，确是陈家之物，且非赝品。”裴炽挑眉向李督察看去，爽朗笑道。

“他是帮凶！”张牙婆认出了裴炽，瞪圆了眼嚷嚷：“他们是一伙儿的！他和芸娘是一伙儿的!”

裴炽不悦她的说辞，道：“我与她也算是一伙儿的，不然如何才认得出这枚玉佩？至于帮凶，没有行凶，又何来帮凶一说？”

他拨着玉佩的穗子，眼光漫不经心的在张牙婆和邱正之间扫来扫去，嘴角擒笑：“至于你们......谁为帮凶，谁又为主凶？可就不好分辨了。”

那堂下二人更加慌乱，躲闪着裴炽的目光，一时辩驳不出一句话来。

陈映景瑟缩了一下逐渐在披风下回暖的脚踝，先发制人道：“如今人证物证皆在，若督察使仍不信民女所言，何不审审公主案？”

她望向高堂的目光咄咄逼人，字字句句都容不得李督察拒绝。

“那具尸首和一并掩埋的信物铁证如山，仵作一验便知。至于人证，”她看向张牙婆，反问道：“牙行做事向来肆无忌惮，打杀一个家中寻不到、又不听话的小女娘易如反掌。这般杀鸡儆猴的好教训，从来都是让众姐妹当场看着引以为戒的。”

话外之意已经昭然若揭，牙行杀人从不避讳，甚至为了让瘦马谨记“出逃唯有一死”，是当着众人的面惩戒出逃者。

若陈映景挖出的那具尸骨是牙行众人口中的小洲，也就是公主无疑，那牙行杀人的罪行和邱正纵容的罪行便是板上钉钉了。

张牙婆和邱正皆是脸色一白，塌下了身子瘫在地上。

李督察命令随他一起来的仵作前去验明尸身，顺道去请来牙行中年龄稍长且在小洲前来到牙行的其余瘦马来。

九儿一干人来了不久，仵作便跟着回来了。

他在堂前跪下，痛心疾首道：“回禀大人，尸身主人辞世时不足十岁，身量、年岁都与公主在云城走失时相当。一同掩埋的信物中，有圣上亲赐的珠钗。下官斗胆推断，自公主走失到遇害，尚不过月余啊！”

再问及堂下跪成一片的女子，都扬言曾亲眼看见小洲受刑后，被脱光了衣物罚跪在雪地中，第二日便冻死了。

再问于牙行中营生的女子，被拐至此，并非自愿的人已占二一。

李督察豁然起身，将惊堂木奋力砸向邱正，怒道：“邱正！你可还要狡辩？”

谋害当朝公主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即便众人当时并不知道小洲的公主身份，也不是邱正的主意，却也是因他而起。

身为衢州太守，若非他纵容豪强恶行与牙行的买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李督察当即将堂下人收押，上奏言陈此事。

杀杀杀！都杀掉！坏蛋坏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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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会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