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教堂的十字架耸立着,礼拜的信徒和参观的游客来来往往,钟声敲响,余音隔着半个城市传到半山腰的这片墓地,满满收回目光,伸手整理好衣摆,又从包中取出口红,细致又缓慢地重重涂着,如烈焰般的红色越发浓厚。
一身黑色的小香风套装搭配珍珠项链和珍珠耳环,带着薄跟的黑色玛丽珍鞋缓缓走到墓碑前,满满弯腰抚摸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
没有什么繁琐的流程,总结下来不过是把尸体埋进选好的土坑,在立好的墓碑前供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原本鲜活的生命就连存在的真实性都只能从他人的记忆中找到。
满满全程没有留下一滴泪,微微笑着拥抱前来的亲朋好友,拿出车钥匙,向众人摆手告别,然后走出墓地,开着车扬长而去。
这就是在互联网上掀起热烈讨论的视频的全部内容,最开始的人只是好奇这个一下子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一些追赶时速和流量的媒体与博主早就已经将车祸事故的来龙去脉以各种形式讲述了个干净,闻者伤心看者落泪的悲惨遭遇让这场葬礼充满了关注,也围满了视频里并没有拍到的摄像头。
——《漫漫》
剧组的拍摄依然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赵昭看着监视器里女主演林声堪称完美的表演,露出欣赏的神色,碰到优秀的演员就是能很快地提高整个组的工作效率,趁着演女主的演员林声换装的间隙,把刚刚拍摄的片段发给叶琦。
叶琦收到视频的时候刚坐上飞往宁市的飞机上,听着耳机中传来的台词,关于这一章,叶琦曾在大纲中写下这样的几行介绍:
“葬礼上的指指点点,无孔不入的媒体报道
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个女人的惨
她的痛苦被无限放大地全球传播
葬礼当天,从各地涌来的哀悼者围观着这个女人的痛苦
他们却发现,葬礼上的女人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昂贵的套装、精致的妆容,她甚至笑着和前来悼念的人打招呼。
这个女人有问题,杀夫骗保、杀子骗保、天生冷血、蛇蝎女人
她就这样被贴上了难以撕掉的标签”
视频相较于文字的优势之一就在于原本无声的画面一下子拥有了立体的音效,扮演围观者的群众演员低声又密集的调笑和谩骂声就这样席卷了叶琦的四周,她仿佛回到了那年夏天挂满白幡的葬礼现场。
“他们就是因为你才死的,你给我儿子孙子赔命啊。”
“死的怎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咒骂声盖过哭丧的声音朝叶琦砸来,一遍又一遍。恍惚间叶琦好像看到了当时的自己,忙拉低了帽檐,戴上宽大的墨镜,靠着椅背看向窗外,任由眼泪滑落打湿口罩。
飞机落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叶琦特意选了宁市本地的航空公司,就是为了中饭能吃上一口宁市的特色,没想到自己会哭着睡了一路。
八年过去,机场的大部分设施倒是没什么变化,推着行李箱走到打车点,看着熟悉的车牌开头,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在京市上学时的寒暑假,只是那个时候自己从没有来打过车,每次回家都是爸妈一起早早地在接机口等她。
窗外的林立的高楼接次映入眼眶,叶琦突然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只有自己被丢在了原地。
先在小区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面店,小时候最讨厌的沙茶酱反而变成了怀念的味道,吃完付款,叶琦拉着行李箱缓慢地走在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回家路上。
叶琦本来没打算回家,或者说在落地宁市前她都打算的是住酒店,可一呼吸到熟悉的湿润空气,回家才成为了唯一的最优解,她像是海外的游子,迫不及待地飞奔进家的怀抱,只是,家里已经空无一人。
已经有些陌生的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打开门,整整八年没有人踏足的房子满是灰尘的味道,叶琦捂紧口罩,先把客厅的所有窗户打开,冬天冷冽的风骤然飘了进来,吹开盖着家具的白布的一角,记忆像是这些家具,在无人打扫的日子里,褪色、发霉。
叶琦找到水电阀门,扭动打开。
水流声传来,冲刷着水池中积聚的尘垢,相较于这些,更让叶琦不愿面对的是南方的霉菌和蟑螂。叶琦边洗手消毒,边长叹了几口气。
去楼下超市买好大扫除要用到的东西,漫长的清洁之路才算正式开始。
几个小时过去也不过把客厅和空荡荡的厨房清理了个大概,几间卧室怕是今天打扫不出来了,更可怕的是木质的床和衣柜可能已经不大能用,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去酒店住一晚。
叶琦从行李箱中收拾出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订了一家离家近的酒店,下楼等车的时候看到街边的新年装饰,才意识到今天是12月31日,再过两个小时就是2024年,以前觉得很遥远的年份如今看来也不过眨眼之间。
到酒店办完入住,痛快地洗个热水澡后,叶琦靠在床头点着外卖,怎么说也是新年,得点个热闹点的晚饭。
零点刚到,剧组的群里已经消息满屏飞,几个导演和制片陆陆续续发着红包,叶琦看着看着嘴角微扬,真热闹啊。
回复完几个发来祝福的朋友之后,叶琦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清空企图侵占脑子的温馨回忆,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褪黑素功效上来的时刻。
床头灯微弱的光亮了整夜。
四周漫延的水不停上涌,似海浪般一遍遍卷过高低床的上铺,终于将不安地来回翻滚着身体的少女卷入深渊。
画面翻转,叶琦坐在高速行驶的私家车后排,旁边的男孩正玩着游戏享受刚刚到来的暑假,主副驾的夫妻聊着天,妻子手里拿着高速收费卡准备递给丈夫。叶琦愣着,看着前方的京市高速出口,晃神的时间里,车已经顺利驶离高速。
叶琦大声叫着车里的家人,却没有得到一句回应,她用力地拍打着座椅和车窗,摇晃着后排的弟弟和副驾的妈妈,他们好像看不到也感受不到她一样继续着刚才的动作。泪水已经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叶琦整张脸,她猛然起身,钻到前方驾驶位想要夺出方向盘的控制权,明明已经握紧了方向盘,却无论如何无法转动丝毫。
画面再次改变,叶琦站在路口,双眼无神地看着那辆熟悉到可以从车流中一眼找到的私家车驶进加油站。一声爆炸声突然响起,不等周围人反应过来,巨大的火球升空,吞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
叶琦挣扎着睁开眼睛,双目发红,冷汗已经布满了额头,却还是能听到自己赶往医院时出租车车窗外淅沥沥的雨声,那年的夏天很长,迟到的漫长雨季永远浇不灭那场突然的大火,却带着潮湿黏腻席卷着叶琦身上的每一个毛孔,让她无法呼吸,无法逃离。
在楼下的小摊吃完早餐后,新一天的打扫工作开始,消毒杀菌、除尘不算难,真正艰难的是清理架子和柜子里摆放着的东西。
叶琦打开音乐播放器,任吵闹的音乐充斥着整间房子,好像这样就不会勾出每个物品背后的回忆。
连着三天下来,箱子装满了一个又一个,叶琦沉默的将它们运到地下室,最后上锁,将钥匙扔进包包的最深处,拨通之前联系过的房产经纪,在八年后,她再一次成为了没有“家”孩子。
宁市的冬天不会下雪,只有裹挟着海水的风毫不留情地拍打着每一栋建筑、每一个人。
坐在回京市的飞机上,叶琦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迟到八年的告别终于落下了尾声,她和宁市从此除了户籍的联系外再也没有了任何关系,抿了一口在机场买的热美式,强压下突然汹涌而来的滔天恶意,那些露骨的谩骂也只留下了难以分辨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