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谢知意负伤,本不该今日出府。若当真是萧淑仪相请,青鸾定然会劝阻。
可聪慧如她,在见到那侍卫时心下便明了,隐忍地将话咽下去。
浮云涌动,天空飘起小雪。安车从乌衣巷行出。此车是宫里为女眷或年老的官员备的,只能容下两人。紫鸢骑马护送。
雪絮纷纷扬扬,河里不时有浮冰破碎之声,风里飘散着临近年关才有的熏肉香气。
“女郎,您的背感觉还好么?”
车里无人应答。她心中担忧,弯下身反手挑起车帘。
“游先生才特意叮嘱过奴,您要好生修养,近几日要格外仔细着。”
谢知意用手撑着头,眼都没睁,闭目道:“听说他近日在寻门童,可一直未找到满意的。不知是否考虑过阿鸢你,我瞧着你甚好。”
紫鸢面上窘迫,索性鼓起勇气道:“女郎,若您今日又是为了那位。那就算您要责罚奴,奴也要说……”
谢知意撩起眼皮看她,脸色微寒,眸光清冷。
紫鸢立即闭上嘴,瑟缩着放下车帘,嘟囔道:“是奴多嘴了。”
风声愈紧,雪花簌簌,马鬓上积了层薄雪。车行至闹市,速度放缓。
紫鸢抖了抖帽檐上的雪,复道:“等您回去,可要见游先生?他的医术可比那些老头好得多。”
“不见。”
“您这是怎么啦?这些年他待您如何,我和阿鸾都看在眼里。前日也是他为您解了药毒,莫非您真的是因收了昭南,这才如此对游先生?奴就知道,他生得那幅模样,定然是个祸害!”
先前是谁还满嘴念着南先生。谢知意没忍住轻笑出声。
“女郎!”紫鸢急了,“奴知自己蠢笨又聒噪,这才惹您嫌了。无需您出手亲自赶人,奴这就自请去做门童……”
“好了好了,真是拿你没辙……我见他,成不?”
过了一会,车内传来低低的声音。
“只是阿鸢啊,你该明白,我与他,终归不同路。”
紫鸢还欲再辩,被青鸾厉声打断:“阿鸢,够了。你是否忘了,是谁将你从那匪窝里救出来的!莫要因女郎平日纵着你,便如此不知礼数!”
“罢了,她还小。”
紫鸢被逼出了泪,“奴虽年纪小,却也分得清真心与假意,识得好赖。阿鸾,你别光数落我,难道你对那位贵主又有什么好感了?”
“阿鸢,我只是就事论事。”
“你……”似是瞟到了什么,紫鸢的声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车在一处暗巷停了下来,她们的争执被打断。
“何事。”谢知意问。
“咦……”
紫鸢抬高帽檐,看向不远处,轻声道“前面有人。”
一直专心驭马的侍卫反身,替谢知意打起车帐。飞雪随风卷入,猛地落在她头面上,冰凉而柔软。
她抬起头,便见白墙青瓦之下,阴影里立着个少年郎,身披银甲,身形高大。
他从暗处走出来,步伐带风,劲瘦的腰间挂着柄龙渊剑,剑鞘上坠着朱色璎珞,以白绸高束着发。双眸灿若星辰,煜煜生辉。
其人朗如悬日,耀眼而不灼目,令人望之便生亲近之心。
这便是顾氏最出众的郎君——顾氏三郎,名为顾星野,还不及弱冠,尚未取字。
永明八年他于黑水城一战扬名,以三千轻兵击退匈奴两万大军,此后战无败绩,被誉为“将星”。
次年他回都受封,路过终南山。那时谢知意还在无名观自省。
终南山幽静冷僻,远不如栖霞山热闹。山上的无名观,是谢家修建的私观,谢知意对他早有耳闻。
世人皆言顾氏三郎俊逸不凡,风采卓然,精音律,敲石吹叶便能引来百鸟。
他出身皇族,却谦和礼让,身怀武艺,以身卫国,是这天下顶尖的男儿。
建邺人无不倾慕于他,以至于他每回出行,收到的瓜果鲜花要用车方能载回。
至于谢知意,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人物。
自洛阳沦陷后,虽儒道沦丧,礼崩乐坏。士族文人仍坚守道义,“反孽”之名更为人忌惮。
反,天生反骨。意为不臣不忠。孽,意为不孝不善,听之便令人生厌。
加之谢知意生得艳丽,生母还不是汉人,非议众多。若不是那次“家法”险些将她打得毁容,未必不会牵连前途无量的谢闻道。
然谢相位极人臣,与东宫枝脉难分,家族势力显赫。因此整个建邺城,众人虽对她颇有微词,却也不敢诉诸明面。
即便她声名狼藉,平日里又放浪纵欲。到底是谢氏嫡女,大兄又疼她,谁又敢欺辱于她?
不过还真有。
那时她少不更事,与人胡闹厮混,整日斗犬走马,还迷上了“赌石”。她于此道有些天分,赢了不少钱。
可常在河边走,总有失手时。有次遇上行家,她输的血本无归,还欠下大笔债。
行走江湖的人可没什么顾及。债主找上门来,一群地痞无赖将她堵在山上,见她年幼貌美,肆意调戏。
在她最狼狈时,顾星野出现了,不仅出手救下她,还看穿那伙人的圈套,将为首者下狱,她的钱财被尽数奉还。
那年他才十五岁,却是建邺城最受爱戴的郎君。如今她也及笄,原来已有两年了啊。
雪粒冰凉,将她的思绪拉回。
“主公。”他与车还隔着段距离,侍卫迅速跪地作出反应。
谢知意由青鸾搀着下车,正欲屈膝行礼,双臂被人稳稳地托住。
顾星野似是几步便来到她身边,少年独有的热度透过布料传来,带出丝丝酥麻的暖意。
他望着她唇角含笑,若春时新柳,生机勃发,清爽明朗,引得几个路人纷纷侧目。
紫鸢行礼的动作僵硬,心里发憷。她嗓门大,先前说的话也不知这位听进去多少。
她悄悄拿眼瞟谢知意,可怜地眨巴着眼。却迎上一道促狭的目光,便咬了咬唇,兀自镇定下来。
谢知意心里松软几分,不过仍木着脸:“谢氏阿意拜见琅琊王殿下。”
“三娘,你可是还恼着我?”
声色醇厚,磁沉而和煦,有如暖阳,其中的绵意险些让她招架不住。
她别扭地侧头,躲开他有如实质的目光,“萧淑仪还在等,还请琅琊王恕罪,阿意先行告辞。”说完即要转身离开。
面前的人依旧温柔,无奈道:“三娘。”
他接过侍卫手中的伞,替她撑开,俯身亲昵地凑近她,“我错了。咱们可否先上车?你不能着凉。”
琅琊王何时有如此低声下气之时,说话间他身上的乌沉香气萦绕在鼻端,吹散几分寒意。
谢知意不说话,他便撑伞等着,侧身替她挡风时,轻咳了几声。
最终谢知意还是败下阵来。她所受的不过都是些皮肉伤,而他在战场上落下不少毛病,最受不了阴寒天气。
不过依旧不肯抬头看他,对着他胸前的银丝甲道:“我冷,先回车里了。不过,您前日说的话在理,阿意全都记在心上,时刻不忘殿下的教诲。您是金枝玉叶的贵人,阿意驽钝,不值得另眼相待。”
顾星野于她而言,不仅有相救之恩。而谢知意予他的,远不止报答之意。
可他无需明白这些,谁人不爱顾三郎。一切也皆是她甘愿。
听着她小女儿似的气话,顾星野笑了笑,眼尾弯如钩,长腿一迈,轻松地跨上车,对她伸手。
“请。”
谢知意瞪了他一眼,还是握住了。
青鸾替他们生炉倒茶,随即退下,和其他人一起守在车外。
她望了眼婢女的背影,垂眸啜茶。
顾星野坐在木几对面,解了佩剑放在桌上,隔着暖炉升腾起的烟看她。
“还疼吗?”
他盯着她手腕上的疤,似是想去触摸,又忍着顿住,从怀里摸出只玉瓶放桌上。
“谢家的规矩再如何大,也不该让你一个小姑娘全盘受着。这是我从南疆求得的秘药,应能治好你的旧伤。”
谢知意碰了碰瓶身,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入手柔而暖,旋即收回手指。
“好东西,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顾星野知她性子,执拗又拧巴,收回药瓶道:“成,都听你的,左右都是为了让你舒心。不过……”
他又扫了眼谢知意的手,想到她是建邺最貌美的女郎,心肠却也最狠,犹豫片刻,开口道:“三娘……刚极易折,我总有护不住你的时候。前几日说那番话,也是因我心急。你不该为了一时意气,去惹那虞氏二郎。”
听得这话,谢知意方才明了。她昨日挨的那顿杖所因为何。
杯盏重磕在案上,响声清脆尖锐。她抬头与顾星野对视。
“殿下,当初你便知我本性,并非善类,也不是那等安分守己之人。等报完恩,你我便两不相欠,我惹下的事,定然也不会牵扯到你半分。”
她的怒意来的突然而无绪。顾星野微怔,猜测着惹恼她的缘由,半晌无话。
等他再想开口询问,面前之人趴在案上的软枕里,似是睡熟了,明晃晃地表示送客之意。
炉火燃尽,飘出清淡的烟,茶水也冷透了。他看了眼谢知意,低叹出声。
“于我而言,你从不是麻烦。”
等到他离开,谢知意才抬头,便见那玉瓶放在她手边不远处,空气里只余飘渺的乌沉香气。
“女郎,我们需抓紧赶路了,否则恐怕要迟。”
青鸾打起车帘,却听得她道:“不去如意宫了,让紫鸢替我告罪,顺道送去赔礼。”
“您……”
“回家。她谢知欢的大日子,我怎能不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