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晴雪,雕花窗未掩实,其上刻着玉凤衔铃,金龙吐佩。风自缝隙中泄入,清寒吹面。
青衣婢女垂首立在床前。秋秋窝在谢知意的左手边,呜咽着蹭她的手心。
她用单手把玩刀鞘,如玉的指尖游移过每寸刀身,宛若抚摸情人,面容上却闪过戾气。
室内静默良久,一时只闻狸奴的呼噜声。青鸾抬头看来,目光闪烁,似是有些为难。
谢知意看了她一眼,露出个淡漠的笑:“昨日你问我阿娘为何苛刻,往后不必再提。”
她本就不指望青鸾说什么,也无意自辨清白。
谢氏一族出自陈郡望族,祖上便是贵胄名流,人才辈出,家学渊远。
除了谢相之外,祖父谢清官拜太傅,门生众多,天下文人以其为标榜。
她的兄长谢闻道,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儒玄皆修,善清谈,为人端方雅正,江东名士无不为之倾倒。
而谢知意与他却全然不同。
三年前那场命案发生时,她还不到豆蔻之年,此事改变了她的一生。
年前她的及笄礼,到场的贵女寥寥无几,大多因病推辞,只送来了贺礼。
她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而这些都要从永明八年说起。
那年除夕,她受邀参加陛下的家宴,当夜留宿宫中,醉酒后与人争执,失手刺死了个女奴。当时太子与她共处一室,做了人证。
这桩案子,在谢相与东宫的周旋之下,廷尉最终作出让步,准谢家私了,虽没升堂公审,却成为贵族圈里心知肚明的隐秘。
传闻那女奴还有身孕,利刃正捅入她腹中。临死前她紧握着刀柄,死不瞑目。
任谁都掰不开她的手,最后只能让仵作上场,切断手指才将凶器取出。
当时谢知意如同入了魔障,连太子的脸上都被她挠出几道血痕。
此事了结后,谢家人带她去女奴的灵堂。在棺前谢知意不肯拜,谢夫人斥她“骄纵狠戾”。
于灵前对她施了家法,把她打得浑身血淋淋才作罢。
“灵堂”一事,这句斥言,保全了谢氏的“清白”。却也亲手将“反孽”之名扣给谢知意。
贺兰晴此举虽大义灭,也让坊间有传言,说谢知意不是她的亲女。
她虽是嫡出却自幼被交给谢清养育,后面谢清染病才被接回。
若不是后来谢闻道极力袒护,就连谢家的下人都要信了这谣言。
也只有当事人清楚,事实并不全然如此。
回谢家时她才九岁,她记得阿娘初次抱她时,身体隐忍的颤抖。
她险些熬不过恶疾时,是阿娘守在她床前……直到那件事过后。
谢知意觉得,是她让阿娘失望了。
她旋即收敛情绪,恢复往常的神色,将刀鞘递过去。
衣袖滑落,露出的藕腕上,隐约可见几道狰狞旧伤。
“收起来罢。”
她浑不在意地理着衣袖,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青鸾接过刀,声音细而平:“奴只知,女郎是这家里最良善之人。”
她没正面回答问题。可于谢知意而言,此言已足矣。
世人皆言谢氏乃清贵之家,子弟才俊如芝兰玉树,名动江南,唯有她令人不齿。
若有人问她是否后悔,或者因此才对谢闻道冷眼相对。
她的回答一定让人意外。可惜这些年,也从未有人问过。
众人只当她甘愿堕落,才与清河公主那帮人厮混。
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从未真正沉沦过。而她有冤,有恨,有仇未报,却从未有过悔。
谢知意隐在帐后的暗影中,声音低哑如潮:“这些年,多谢你们。”
青鸾素来寡言,默默地将刀鞘好,回道:“女郎,奴打听到昭南在马厩。”
紫鸢端着玉盘进来,闻言插话:“南先生一大早便出门了,比奴起的还早呢。女郎,这是小厨房特意炖的雪耳莲子羹,您可要尝尝?”
谢知意摆了摆手,扫了眼异香扑鼻的银碗,“今日小厨房倒是勤快,我有些积食,正想出去走走,这羹便赏给你罢。”
紫鸢端着甜羹有些不知所措,脸色涨红,求助地看向青鸾。
这碗羹可不是寻常之物,其中有百年苏木、金灯藤等药材,最是活血化瘀。
游先生端给她时双眸通红,眼下发青,显然熬了一宿。他对女郎的心意,不比她们少上半分。
青鸾替谢知意扎紧裘衣的束带,回身用眼神安抚住紫鸢,道:“女郎,这羹便当作是奴熬的。一切以您的身子为重,其余都是小事。您觉得如何?”
谢府的小厨房请了药郎,初衷是给嫣夫人调养身子。而欢女郎体弱,常年要用药温养。因此小厨房几乎成了嬿婉阁私有。
就连逢年过节都很少往藏鸦阁来,莫说今日这甜羹了。
平日里谢知意信重青鸾。见她姿态强硬,心想罢了。看来她想彻底与那人断掉,只能徐徐图之。
紫鸢守在一旁,看她用完羹,这才如释重负。
府里歌声绕梁,丝管嘹亮。谢知意望过去,只见金花宝盖之下,乐伎们正在排练,精心为宴席做准备。
她的神色玩味,看不出情绪。两婢心下直发紧,看到她转身,方松了气。
几人散了会步,路过凉风堂时,树影斑驳,冷风透衣。
谢知意正欲返回,发觉紫鸢停步,仰头不知在看什么,顺其视线望去,便见树上一抹乌色,树上有人。
凉风堂因有棵万年古树,经夏无蝇,此地便作避暑之处,凄凉常冷。
她拢了拢领口站在桐树下,看着一身素黑衣袍的人沉默地下树,张口道:“可是谢家饿着你了?”
谢知意抬手阻止紫鸢说话,径直走到昭南面前,拿过他怀里的果子,“看来我的马是喂好了,倒把你饿狠了。此等脏物也能入口。”
昭南垂首看她,似欲分辨什么。
“主人,我……”
“你应自称奴。”
昭南顿住,浓密的眼睫颤动,悻悻然闭嘴。他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眼神却没离开过桐果。
“此树被供奉为‘神树’,据说是建邺最古老的树。这且不论,你究竟明不明白,你是我的奴,代表的是我的颜面?”
谢知意掂了掂手上的果子。“就算要偷东西,能不能偷点值钱的?”
昭南的脸上浮起薄红,有些羞恼,直视着她:“奴摘桐果并非为了口腹之欲......”
“回主人话时怎能忘记尊称。”
“女郎。”紫鸢有些看不下去。
“我方才没听清,再说一次。”
“你……”昭南脾性再好,也险些压不住。
可再想到他如今的身份,闭眼忍下心里的火,滚动喉头:“谢主人教导。奴不该亵渎神树。再者,这桐果不是拿来吃的。”
谢知意捏着果子:“那作何用?”
昭南平声答:“用来润琴。江南湿寒,同时此物也能防潮……”
他俯身作揖。“此事是奴考虑不周,任凭主人处置。”
男人的样貌太过出尘,此时耳尖泛红,眸光潋滟,倒多了丝烟火气。
谢知意抱着桐果,站上几个台阶,才堪堪能俯视他。“跪下。”
“......”
他抿唇站在桐树下,沉默地看着少女。
她生得极艳,媚眼如丝,唇天生丰润,似乎总在渴求什么。哪怕冷着脸,抬眼间都是摄魄勾魂的味道。
如云的乌发随意挽成侧髻,几缕发丝垂落在脸边,迎着风撩动着颈。细颈雪白,弧度优美,让人忍不住想要沾染。
而昭南只是静静地立在石阶下,移开眼,不发一言。
高大的树耸入云间,枝叶随风响动。日光倾泻,为树下之人镀上一层金芒。
他的领口有些松动,露出一截温润的锁骨,活色生香,若神祇坠落人间。
谢知意欣赏着眼前之景,开口打破了僵局:“罢了。今日我心情好,便放过你。”
昭南抬眼,“您......”
冬日的桐果虽干枯,却也有些分量。她朝他伸出手,抬头道:“要不要?”
昭南怔:“奴不能受。”
“啧,死脑筋。”
谢知意扬手,桐果径直往昭南头脸飞去。
他顾不上躲闪,只能用手接住,提声道:“请您收回......”
“我给出的东西,绝不再留。放心,这不是那神树,果子烂了都没人要。”
昭南被她激得没绷住,气道:“您救昭南一命,我是自愿为奴。可也不是那等任人取乐的玩意。”
“南先生。”
可谢知意走远了,只留下紫鸢走在后头。
昭南噎住,放平声音:“嗯。”
“女郎说下午想听琴。”
他被气笑了。“请姑娘告诉她,脏浊之人的琴音,怕是会污了女郎的耳。”
等紫鸢将此话转告,得到回复:“在院内收拾出个地方,若他不来,便遣人去绑。”
许是昭南运道好,晌午过后,谢知意有事出了府,也没人来绑他。
一辆安车等在府邸外,周饰金宝,紫锦作帷,驭车人作侍卫打扮。
这次没等青鸾开口,谢知意主动带上了她。
虽不受建邺的名门望族待见,宫里人却对她热络的很。今日天气好,萧淑仪请她去如意宫赏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