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强压心头震惊,看着冷月映照下许常念瘦削的背脊,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皂荚香气,静静的等待着高秀兰的回应。
只听得一阵窸窣声传来,对面的外婆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未曾。”
简单的两个字,回答了许常念的话,也抚平了翠娘心头的担忧。
身前传来许常念松了一口气的声音,看来她心头也是记挂着此事。
而后便听许常念放缓了声色,好奇道:“那最后又是如何定的,那钱大人果真应了孔大管事的提议?”
许常念声音落下,听得对面的高秀兰调整了下姿势,最后安然的在床上平躺下来,才自喉间发出一点极轻的声音。
“嗯。”
“毕竟按照孔大管事的提议,府衙那边想要获得的进项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况且税银如果由谢氏一方来直接缴纳的话,官府也能节省许多人力、物力,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许常念听完后方才无奈的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她那漆黑的眸光里盛满了对这些**权势的鄙夷。
她身后的小丫头听后却是越发的不明白,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蚕农的桑蚕税会落到谢氏头上,这其中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小丫头正躺在那里满腹好奇,就听得许常念道。
“其实我也觉得是这么回事,毕竟谢氏的信誉在那里,这样一来,于官府和织造局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是这一切都要亏了谢氏了。”
高秀兰听后却好似并不赞同,只听她轻笑一声,道许常念想得太简单了:“谢氏是商人,自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那位孔先生在将两种方案摆出来之前,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若是咱们按照他提出的第一种方案,将咱们手里所有桑树林转卖给谢氏,咱们确实能够立马凑齐桑蚕税的银子,解了眼前困境。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从此往后咱们再想养蚕,就必须再花银子从谢氏手中将桑树田租赁回来,到时还不全由谢氏说了算。
咱们蚕农世代养蚕为生,若是没了桑树林,又拿什么来过活?!”
“所以从长远来看,还是第二种方法更为合适!”许常念听了,不由满是赞同的接了一句。
“没错。”高秀兰一边回应着她,一边顺手将搭在额头上的一小撮碎发给撩到了头顶。
少了那一小撮碎发的干扰,高秀兰觉得自己的额头清明了些,脑子也更活泛了。
“这第二种法子表面上看是咱们受了谢氏的局限,往后的蚕茧只能卖给他们谢氏。
但是谢氏靠丝绸发家,盘踞安州首富的位置多年,且这许多年来他们的口碑一直很好,从未出过垄断、打压的事情。
先前不过是咱们量少,人家谢氏瞧不上眼,这往后咱们若能直接将蚕茧供给谢氏,那便等于少了中间一道二手贩子的关。
所以,尽管谢氏来收茧的时候会将所纳税额从单价里扣出去,但也算是间接解决了咱们往后的难题。
更何况孔先生不知与钱大人说了什么,钱大人竟直接答应若由谢氏缴纳税银,税金直接减半。
这么看来,还是咱们变相占了谢氏的便宜。”
高秀兰说到这里,许常念身后蜷缩着的翠娘静悄悄的皱起了眉。
税银还能减半?
小丫头在心头嘲讽一声,怕不是这所谓的‘桑蚕税’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幌子,是官府为了压榨蚕农而想出来的莫须有的由头,只为中饱私囊吧。
只是官府的人没想到,自己这个打算被谢氏的人看出来了,或者说,他们的计划被谢无患的人察觉了。
想到这里,翠娘又想起先前大舅舅差点儿被官差带走那日,小哥哥主动与她提起过,如果需要,他可以帮忙。
想起那日自己从孙里正家陪小哥哥一起回谢家庄的情景。
翠娘知道,小哥哥当时已经看出了自己心头事希望他帮忙的。
所以,尽管当时自己嘴上说了不想给他添麻烦,但他还是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也正是因此,才有了今日钱知府出现时,孔先生也一道出现在大坝村的事情。
翠娘静静捋着心头思绪,在心中整理了好几遍都觉得除了这个理由,她再也想不出别的能让谢氏插手的原因。
可若事情真如自己想的一般,这一切都是谢无患让孔禹丞所为,那么他自己呢?是否会勾起谢二爷的疑心,遭到对方打压?
想到这里,翠娘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利用了谢无患。
分明他也才不到十岁,分明他的处境比自己更加艰难,但是自己依旧自私的为了许家人而利用了他……
思绪被后悔萦绕的小丫头心头不由生出几分烦躁,接着便没控制住自己,不耐烦地叹息着翻了个身。
听到翠娘发出的声音,高秀兰和许常念纷纷以为她们的谈话吵到了睡熟的小娃娃,于是两人连忙噤了声。
许常念翻身过来看了一眼,见翠娘始终紧闭双眼,方才放心的轻轻拍起了她的背脊,另一只手又继续摇起蒲扇来为她扇风。
积攒在心头许久的难题终于解决,伴随着夜幕下的蝉鸣与蛙叫 ,高秀兰与许常念再也难掩困意,渐渐地睡了过去。
不过片刻时间,漆黑的屋子里便只剩许常念怀里的翠娘,始终大睁着双眼,看着由几根木棍撑起的窗户外,一轮皎洁的冷月,寂静的挂在天上,显得孤独又寂寞。
彼时,许家另外几房的屋里,亦是刚刚结束了同样内容的对话,相继安静下来。
时光辗转,很快便到了第二日。
因为昨日在孙里正家已经商讨定了最后的方案,所以今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许常安三兄弟便一道去了里正家里,与孔先生签订契约。
翠娘因为昨夜失眠,直到夜半才勉强睡过去,由此待她醒过来时早已是日上中天时分。
小丫头睁开眼睛的时候,许常念正在旁边整理昨日浆洗干净的衣裳。
听到床上小人儿苏醒过来的声音,许常念忙放下手中物事过来将她抱起来。
听到屋里的声音,堂屋里刚把最后一点线头咬断的高秀兰一喜,连忙拿着手里的裙子起身进屋。
见翠娘果然醒了,便见她笑盈盈的走到床前,宠溺道:“小懒虫终于醒了,这一觉可睡舒坦了吧。”
翠娘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朝高秀兰笑笑。
高秀兰看着心爱的小囡囡脸上那憨憨的笑,心头更是受用。赶忙将手里刚做好的浅鹅黄色襦裙轻轻一掀,在翠娘眼前展露开来。
“拖了这么久,可算把裙子做好了,囡囡快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翠娘见外婆抽空为她熬了几个夜晚的裙子终于做好,脸上亦是露出惊喜之色。
来不及伸手穿新衣,便见她一把扑进高秀兰怀里,柔软的小手搂住高秀兰的脖颈,将毛茸茸的小脑袋瓜撒娇似的在高秀兰胸前蹭了蹭,而后便抬头‘吧唧’一声,在高秀兰那满是皱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谢谢外婆,翠娘很喜欢。外婆放心,等翠娘长大了,一定给外婆买好多好多好看的衣裳穿。”
高秀兰一听小丫头这话,立时乐开了花,抬头与旁边同样笑盈盈的许常念道。
“你看看你看看,你先前还说咱们囡囡穿不了这么好的裙子,这下可打脸了吧。
咱囡囡就是这家里最孝顺老婆子我的,你别瞅她小,她可比你们这些大人都懂事。”
许常念听了,只道高秀兰夸得太过:“她不过是鬼机灵罢了,知道您爱听什么,便特意说来讨您开心。”
“就算她是刻意说给我听的又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犯起浑来的时候别说说好话来哄我开心了,没一句话气死我,我就念阿弥陀佛了。”
高秀兰‘呵呵呵’笑道,转手便将裙子给翠娘穿上了。
翠娘穿好高秀兰新做的襦裙,看了看裙子上灵动逼真的蝴蝶,高兴地站起来在床上转了好几圈。
最后还是许常念拿来了篦子,将她捉过来揽在怀里梳头发,小丫头才终于消停下来。
待她梳好发髻从屋里出来时,恰缝许常安三兄弟拿着刚签好的契约回来了。
许常安将手里白纸黑字的契约简单的念了一遍后交给高秀兰:“这契约一式三份,咱们手上一份,孔大掌柜手上一份,还有一份被钱大人带走了。”
高秀兰接了契约满意的点点头:“这样很好。不是咱们不信任谢氏的人,只是有些事情一旦有了官府的介入,定能省去很多麻烦。”
高秀兰话音落下,便转身将那契约拿到屋里去收起来。
至此,一家人忧心了小半个月的事情总算是解决了。
其余人都还在院子里感叹事情的解决不容易,不等高秀兰从屋里出来,就听得许小海忽然在蚕房里大喊起来。
“奶,奶,你快来看啊,咱家的蚕好像上山啦!”
听到许小海的声音,许家人面上立时露出激动神色,赶紧纷纷往蚕房走去。
许家这一季的蚕子虽然因为高温死了近半,但还是有一部分幸存下来的。
眼看着蚕子们这段日子就要结茧,高秀兰早就让许常林将挂在房梁上的蚕山卸下来,放在了合适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今日的喜事不止与谢氏签订契约那一桩,这一季的蚕子竟也终于熬到头,上山了。
走在最前头的三舅舅当先踏进蚕房,看了一眼后立时满眼欣喜的转过来与后面跟进来的大家道:“你们快来看看,蚕子真的上山了。”
说着便听他激动地叹息一声:“咱也终于熬到头了,往后再也不用日夜忧心这些蚕子会死了。”
“谁说不是呢!”二舅母陈氏听了,亦是一脸欣慰的捂着心口接话,“你们是不知道,自从看着这些蚕子每日一簸箕一簸箕的死,我这心呐……就没安生过,白天黑夜的担心着,生怕这一季没了收成。
这些可算好了,只要这批蚕子都上了山,等下一季蚕子再出来的时候,天气就凉快了,咱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它们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