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谢无患才伸手拿起一支惯用的狼毫来。
云影见状,赶忙恭敬的起身过去,静立一旁垂首研磨。
云影的目光落到旁处,并不知晓自己主子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只从烛台上连绵不断的烛泪判断,谢无患写这一封信耗费了格外长的时间。
待他搁笔,云影方才转过头来。
见他手中只握着一封信函,云影不由轻问:“公子不给老夫人回信吗?”
已经将信封亲手封好的谢无患听到此话,沉默的看了一眼炭盆里已经燃烧殆尽的残灰。
片刻后才应了一声:“不必了,我与祖母来往太过密切,于她老人家来说也未必是好事。”
毕竟上次祖母做主将他送到庄子上来,便已经引起了二叔的怨念。
如今二叔大权在握,祖母那边亦是小心谨慎,不好与他太过亲密。
云影听后,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的他便没再多问。接了谢无患递来的信函,转身匆匆退下了。
自从那日离开后,翠娘又是一连几日未曾往谢家庄去,每日只和表哥们待在家里帮大人做点事,亦或者一起去后院竹林中玩儿。
竹林里虽然蚊虫多,但至少凉快,更何况高秀兰还特意去山上割了一些艾草回来煮了水给大家擦洗。
由此,竹林里的蚊虫也不怎么敢往几个孩子身上叮。
只有受不了艾草味道,未曾用艾草水洗澡的朱蛋蛋偶尔过来玩时,会被林子里的蚊虫叮得满头包。
至于税收的事情,本以为官府那边不会催的那般急,至少会等到早秋蚕上山结茧,等丝绸商人来将蚕茧收走了,大家手上有银钱了才会来征收。
不想最近一连几日都有官兵上门催促。
虽然每次都被村人们以各种理由,或祈求或闹腾的推脱了时间,但官兵们上门的次数依旧越来越频繁,气势也越加的凌厉。
甚至还与大家放狠话说,若是再不把桑蚕税交上去,他们就要来人把村里的桑树尽数砍了。
三舅舅气不过与官兵理论,说大家已经向朝廷交了田税,在田地里种什么都是自家的自由,他们凭什么砍树。
官兵们却回答,百姓们向皇家交了田税是没错,但是田土只能用来种粮食,若是种植粮食以外的东西,那么官府就有权另外收税。
许家本就是一家子勤劳又朴实的寻常蚕农,自觉与人讲了一辈子理,不想最后却是秀才遇上了兵。
三舅舅与官兵们理论那日,来的那群官兵亦是一副生怕事情闹不大的样子。
外婆见状,担心其中有猫腻的她及时制止了三舅舅,只与来人说好话道,等收了这批早秋蚕就和大家一起把该交的税收交了。
那些个官兵听了倒也没有再继续纠缠,只满脸可惜的冷笑着去了别家。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想次日一早,许家人才刚起身不久,就听村里敲锣打鼓的闹开了。
大坝村有一面很大的铜锣,一直都放在里正家里。只是这锣轻易不会动用,除非是遇到特别紧急重大的事情。
刚刚从屋里出来的高秀兰听到锣响,急匆匆梳好发髻后迎上从猪圈出来的许常安:“外面发生了何事?”
许常安亦是眉头紧拧着朝高秀兰摇了摇头。
母子二人见状,来不及多想,赶紧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待一家人从院子里出来,立时被眼前场景惊着了。
从许家门口往外看,整个大坝村,熙熙攘攘好大一片全是穿着衙役服的官差。
那些官差三三两两站在一处,手上拿着斧头、柴刀等各种各样砍树工具,正朝各家的桑树林分散开来。
许常安见状脸色一沉,赶紧跳下田埂往前跑出去几十米,抓住前方正拎着铜锣使劲敲的孙尚德问。
“出了何事,这些官差要做什么?”
“他们受了安州府衙的令,说如果我们今日之内不将桑蚕税补齐就立刻砍树。”
“什么?”
许常安没想到,官府的人竟然真这般狠心,要把大家往死了逼。
许常安站在原地愣了一瞬,待孙尚德手里的锣声再次响起,回过神来的许常安赶紧飞奔跑回来将刚刚问到的事情告知了高秀兰等人。
许家人以及周围几家聚拢来的村人一听,立时抱怨开来。
“怎会这样,官府这些人是想逼咱们造反不成。”
“我的老天爷啊,这日子可要怎么过哟!天上不下雨,地里没得收,官府还来压榨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这不是逼咱去死嘛!”
“里正呢,他怎么说?只要他一句话,老子立马拿起杀猪刀,砍了这些狗日的。”
最后说话的是朱蛋蛋他爹,虽然他家主要以卖肉为生,但是家里也有好几亩桑树田,夫妻俩一直起早贪黑的打理着。
平日里朱屠户杀猪卖肉,田秀娥就负责照顾家里和伺候蚕子。
如今官府不做人,要逼良民反,向来手上沾染了血腥的他说起话来便格外硬气。
许家众人看他一眼,心头蠢蠢欲动但却不似他这般冲动,只将询问的目光落到高秀兰身上。
高秀兰刚要说去孙里正家看看,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几声哭喊。
“官爷,求求你们别砍了,你们把桑树都砍了,让我们还怎么活啊!”
听到声音的高秀兰定睛望去,就见不远处的桑田里,有户人家的桑树已经被砍倒。
看着空了一个缺口的桑树田和扯着官差哭诉的人,高秀兰认出来那是隔壁的顾家老太太,也就是顾二丫的奶奶。
众人见状,也都顾不上往日龃龉,赶紧迎了过去。
待一群人来到近前,顾家老太太莫氏正疯了一样扑在一个拿着斧头的官差脚下,拽着他的腿不让他继续往前。
那官差手里紧紧握着沾着木头碎屑的斧子,刚刚升起不久的太阳光照射在锋利的板斧上,折射出刺目的光来。
许常安和朱屠户等人赶紧过去拦住其余官兵,好让高秀兰有机会将莫婆子扶起来:“莫大嫂快起来。”
“我不!他们要砍我家桑树,这是要绝了我们孤儿寡母的生路,我死都不起来。”
莫婆子话音落下,拽着官差裤腿儿的那只手力气更大了些。
高秀兰见状想劝她起来好好说,不想这边还未开口,另一边顾二丫姐弟仨就与她们娘亲一道哭天喊地的跑了过来。
看到顾二丫母子四人过来,刚刚一副安心赴死模样的莫婆子当即骂了开来。
“你们都是死人是不是?好好地桑树被砍倒了你们也不晓得,由着我一个老婆子在这里跟他们拼命。”
“哎哟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早就去了……留下这一窝没用的东西在这里,是不想老婆子我好过哟。”
听着自己婆婆的哭喊声,顾二丫她娘王氏皱了皱眉,将顾大丫、顾二丫还有顾三郎往莫婆子身上一推就骂了开来。
“老太婆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王秀莲好歹给你顾家生了这么几个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是你儿子自己短命早早地去了,丢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受罪不说,你还在这里这么跟我闹,难不成你是盘算着早些把她爹喊回来接你走?”
王氏指着莫婆子骂了一通后莫婆子遍不开腔了,王氏喘着粗气瞪她一眼也不停歇,直接拽着被莫婆子抱着腿那官差的手膀子喊道:“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就是嫌老娘命不够苦,想逼死我们一家。
你们砍什么树啊!来呀,老娘脖子在这里,你们就照这儿砍,照这儿砍!
早些把我们母子几个解决了这一片林子都是你们的了,你们找它们收那该死的税银去吧!
来呀,你们倒是砍呐!”
王氏一边扯着嗓子哭喊,一边使劲将自己的脖子往那官差手底下凑。
周遭知道顾家日子难过的村人们见了王氏这样,都难免为她感到心酸。
原以为看到这孤儿寡母的一家子那些官差会心软,不想待王氏话音落下后,那些官差面上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直接看着王氏嗤笑一声反手就将她推了开来。
王氏被推的一个趔趄,待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想扑过来继续闹的时候,却听半空中‘噌’的一声响。
方才被她纠缠的官差已然扔了手里的斧头,将佩刀从腰间拔出来,转眼便抵在了王氏身上。
身上差点儿被戳个窟窿眼儿的王氏见状,一张蜡黄的脸上顿时吓得血色全无,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整个人便跌坐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咬牙呜咽起来。
“来呀,不是找死吗?老子成全你!”
那官差见方才闹得那样凶的人不说话了,气得半边脸都抽了抽。又将刀尖往前送了送,继续恐吓道:“来呀,怎么不闹了!”
那磨得锃亮的刀尖离王氏的心口又近了些,吓得王氏连喉间那点呜咽声也发不出来了。
不止如此,连带着另一边莫氏也不知何时撒开了手,搂着心爱的小孙子往后退了几步。
那官差见这些人不过如此,脸上露出几分鄙夷的神色来。
见村民们都安静下来,便见他嗤笑一声将刀插回鞘中。
待他准备重新捡起方才被他扔掉的斧头时,低头却不见了斧头的踪影。
待要四处寻找自己的斧头,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稚嫩却卖力的声音朝他大喊道。
“你敢打我娘,我杀了你。啊……”
众人循声望去,不想刚刚还倒在莫氏身上的顾二丫不知何时捡起了那把孤零零的斧头,奋力举过头顶,大喊着朝那官差身上砍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