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惊无险,又到零点。
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里,只有吗喽随亦可还坐在办公桌前。
电脑的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厚重的黑框眼镜后那双空洞又疲惫的眼睛,像一潭死水黑漆漆地浑浊着。
他颤抖着左手,轻轻按下Ctrl S,同时吐出一口气,闭上双眼。放松后的身体紧紧贴在椅背上,随亦可按住跳动过快的心脏,慢慢地喘着气。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活物在呼吸。
压榨他的甲方早在五点的时候就以接孩子为由提前下班了,而远程操控他的领导也在十点让他再改一版后消失了。
作为一个乙方就是这样的,随亦可第一天来驻场的时候就明白了。他不仅要直面甲方爸爸的怒火,还得小心理解他毫无见地的粗陋之语,并将之转化成自家同事能勉强接受的修改意见,进行转达。
身在曹营,却享受不到半点曹营的福利。心也很难在汉,因为公司的同事跟他不仅不熟,还会时不时地在他背后放一支冷箭。
但这些随亦可早就习以为常,毕竟能担当驻场重任,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无论甲方爸爸说得是对是错,有理没理,随亦可都会微笑点头,“好的好的,可以可以。”他接受甲方爸爸的无理取闹,也接受甲方爸爸超雄症状大爆发——摔了文件摔杯子,只要不摔他就行。
这就是随亦可的超绝钝感力。当然,这能力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刻苦修炼所成。
但超绝钝感力这种东西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随亦可自己窝囊,但他知道躲在他背后的同事面对甲方淫威从不低头。
他们痛骂甲方有眼不识泰山,没预算只能得到屎山。顺便牵累随亦可,说他是毫无作用的传话筒,甲方粑粑的狗腿子,只敢窝里横的软骨头。
这些随亦可从不放在心上。他不仅不放在心上,还会在传话时进行恰到好处的美化。
比如,甲方爸爸说你们做的就是一坨狗屎!
他会跟同事说,咱们的方案甲方基本满意,只是需要再完善一些,锦上添点儿花。毕竟屎上雕花也是花。
再比如,同事反馈说宁死不改,这是对我审美**裸的侮辱!
他会对甲方爸爸说,您的意见我们的同事已经理解完毕,为了将您的想法全面彻底地贯彻,他们会在细节上做更加专业与细致的雕琢。不敢保证他们能雕出什么来,但你一定先别急。
这便是随亦可的第二把刷子,语言自动美化技能。好处是能暂时压制住双方的暴脾气,避免互喷大战一触即发。坏处是时间一长,他已经很难体会到说真话的快感了。
可现在,四下无人。随亦可睁开眼,眼睛里浓重疲惫之后竟暗藏点点兴奋。
他突然站起身,对着甲方的办公室破口大骂,“你!我拿你当人看,你特么是一件人事也不干!花着三万的预算,还想要效果做成三千万!这不行那不行,我看你长得像头熊!眉毛底下挂俩蛋,脑子全被小肠占!少对我指指点点,要不是我整天说着违心话,你早就被同事干到发癫!”
突突突一口气说完,随亦可弯腰扶着双膝喘气,又突然疯了似的大笑起来。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他的笑声听上去透着几分疯癫与诡异。
他笑了许久,笑到头晕脑胀,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不得不重新坐在椅子上稍事休息。
骂过之后,心里积压的疲累几乎一扫而空。
可他还不过瘾。
他双手按上键盘,调出与领导的对话框,十指翻飞开始输出。
“您祖上是出过厨神吗?拿着领导的工资,干着厨师的活,不是画饼就是甩锅。对内重拳出击装大爷,对外唯唯诺诺当孙子。脏活累活全给我,评优涨薪您自己上。别人三十而立,您年过半百又当又立。坐办公室对您来说真是屈才了,您就应该去开巡演,让大家伙都来看看您的脸皮是不是比城墙还厚!”
键盘越敲越响,随亦可两眼放光,心跳一下重过一下,额头上析出的细汗汇聚在一起滴落在办公桌上。
他狠狠按下Enter,突然觉得眼前一黑,疲惫又兴奋地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他捂住胸口,整个人缩进椅子里,想着要卡在两分钟的时间节点上将消息撤回。
呼吸越来越沉,他模糊的视线落在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上——00:17。再过一分钟,他对自己说,等时间跳成00:18,他就去撤回消息。
滴答、滴答。他仿佛听见脑海中传来秒针拨动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催眠效果极佳。他缓缓闭上眼,沉重的呼吸慢慢轻缓。
滴答、滴答。电脑右下角的时间终于变成00:18。但随亦可却无知无觉。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的工位上还亮着微弱的光,他在那光芒的笼罩下沉沉睡去,以整个身体都蜷缩在椅子里的姿势,疲惫又孤独。
他终于下班了。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随亦可做了一个梦。梦里没有烦人的工作,没有超雄综合征的甲方,没有给他穿小鞋的领导同事,只有无边无际的色彩和无休无止的自由。
他仿佛变成了一粒蒲公英的种子,被风温柔地卷到半空中,在蔚蓝的天空与碧绿的大地之间,享受着本就属于他的柔暖的日光浴。
他飘啊飘啊飘,飘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沉沉睡去,就此生根发芽。
他睡了许久,然后被一场噩梦惊醒。
梦里,他在凌晨无人的办公室发疯,唾骂甲方痛批领导,彻底癫狂的言行被角落里的监控清晰留证,没来得及撤回的消息也成为领导继续奴役他的武器。
可他敢怒不敢言,只能继续窝囊又委屈地活着。
还好,这只是一个梦。随亦可这么想着,缓缓整了开眼。
随亦可活了28年,从没见过这么蓝的天空和这么漂亮的云彩。
蓝而透澈的天空像是倒悬的湖水,仿佛随时都能生成一圈圈漂亮的涟漪。圆润饱满的云彩就轻轻地挂在这层透蓝之上,像是能捏出水来的棉花糖,沉甸甸胖嘟嘟的,边缘处笼着一层粉色的光晕,美得极不真实。
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吗?随亦可下意识地就想去摸手机,这粉色云彩拍下来发到网上,都能上热搜吧。
可手在身上胡乱地摸了一圈,他也没能找到手机。
手机丢了?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随亦可便鲤鱼打挺般翻身坐起。21世纪,什么都能丢,但手机是真的不能丢啊。要是没有及时回暴躁症甲方和控制欲领导的消息,他会被骂死的。
“卧槽!”
随亦可坐了起来,又躺了下去。他闭上眼,又重新睁开。眼前还是那一片湛蓝的天和几朵梦幻的云。
他终于回味过哪里不对来了。不是,他屋子里的天花板呢?难道他睡在公司,而公司被人炸了,所以没有天花板了?
也不对啊。
耳朵里突然变得嘈杂。随亦可再次坐起身,他的视线终于放远,惶惶然打量着四周,然后再次发出“卧槽”的感叹。
他为什么会睡在陌生的大街上啊?
旁边有穿着艳丽的男女从他身旁经过,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不解和鄙夷。
随亦可也随着他们的视线低头打量起自己,格子衫牛仔裤运动鞋,妥妥打工人一枚,没什么不妥啊。
“小伙子,注意文明用语啊。”就在随亦可检查自己的穿着有没有问题时,一个苍老而又慵懒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他转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然后再一次发出了“卧槽”的感叹。
随亦可此刻正坐在一家大型商场门口的长椅上,他正前方的一处喷泉正在喷水,散落的水雾将阳光折射成彩虹,彩虹光环下一座精雕细琢的天鹅雕像栩栩如生。
而他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灰白长发的老人,他毛躁的头发在半空中微微炸着,同色的胡须张扬着翘向两边,一双布满褶皱的眼睛苍老却明亮。
他跟随亦可一样,也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可这些都不足以让随亦可发出“卧槽”的感叹,让他觉得震惊的是这位大爷,不,这位勇士的穿搭。
在他认知里,身着彩虹衣服的人可能代表着某种性少数群体。可他真的不知道一个人身穿七种颜色的塑、料、袋、子,究竟意欲何为!
他想表达什么?他是如何集齐这七种不同颜色的塑料袋子的?他又是怎样将身体毫不违和地套进去的?
随亦可不理解,这辈子似乎也理解不了。
但只是上衣奇葩也就算了,偏偏这大爷下半身穿着的是透明的塑料袋子。随着他坐起身的动作,随亦可清楚地看到他身前的二两肉正在袋子里自在地晃来晃去,并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又是从哪流传过来的新时尚?皇帝的新衣吗?
可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对老人见怪不怪,打量的目光却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好像他才是那个另类。
随亦可: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但忘了捎上我了吗?我是谁我在哪?是他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就在随亦可陷入震惊,双眼涣散无神的时候,旁边的大爷再次发出致命一问。
“小伙子,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啊?”大爷明显看不上随亦可这身打工人本人的牛马穿搭,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也太不敬业了!”
“啊?我吗?”随亦可简直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他甚至发现自己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竟然笑了起来,“大爷,您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都不认识你,跟你开哪门子玩笑。”大爷摆摆手,重新躺了回去,垂落在一旁的手微微抬起,指向长椅旁的一块标识。
一块长方形的白底亚克力牌子上,刻着八个大字:流浪者专用休憩区。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非流浪者禁用!镜子国国规第三十八条:关爱流浪者群体,人人有责!
随亦可:这世界终于癫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