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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月瞪大了眼睛,心里一麻。
庆幸今日戴了面帘,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全部暴露。
还没想好说点什么理由,男子扫了一眼地上,紧接着清冽似醴泉的声音传来,似没看到一般一脸纯良:“多谢姑娘。”
……
她怎么忘了,这叔侄俩的关系并不似表面那样。他既装作不知情,那她也演着便是。
山中的路并不好走,她的视线快速掠过顾相的腿,澈瞳略沉,思考几秒后几步上前想要搀扶:“公子的腿是摔伤的?”
顾相后退一步,她定住身形没有再前进。
清风拂面,男子额间散乱细碎的额发半掩着眉,嘴角挂着谦和笑意。
“不是,是旧伤。”
他侧过身给她让道,目光深深微垂,任人看了都会顿生三分好感。看似谦和,实则如深潭一般暗藏汹涌。
凝月知晓,他这是在防备她。
这防备也令她极为满意,从他让出的小道走过,丛丛云层将烈日团团围起,敛了半数暑气,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调整着速度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与将才顾相独自走在林中时不同,现下的小道似有似无的飘来一股清香,是从女子的身上所散发出的。
骨感的长指轻颤,略微凌乱的发丝掠过长睫,望着前方,毫不掩饰其中的探究。
不一会,他眉目蹙起,缓缓落远了些距离。
然而每次只要他放慢了动作,前面的窈窕身影也会慢下来,两人始终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反复几次,顾相淡淡睨了一眼女子舞动的青丝缠着的纤细腰身,深谙的眼底淡淡浮起嘲意。
一路上静谧无声。
另一边,后方款款的脚步声也极为清晰,沉稳舒缓,凝月甚至能想象的到这人的神情。只是……她拧了拧眉心,怎么感觉,这声音的节奏…装的一点也不像是瘸子?
她更不敢回头了,深怕又一个不小心又撞见了他的秘密。
大致还剩一半路程时,风声也渐渐大了起来,她停在近道的大块碎石前。
看了看天,就要下雨了。
纠结了会,微微站定,装作环顾环境,又过了一会确定顾相也停下站稳了,才缓缓回头。
谨慎的动作自然也落进顾相的眼中,脑袋本能的倾斜,那双淡雅如雾的瞳眸中一丝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条道有些波折,公子可以吗?”这句话当然只是问问。
凝月记得他这人洁癖的很,当年即使杀_人灭口都不染一丝的血迹,就连后来他还给他那把匕首,他也嫌脏不肯要了。
……说到这,凝月更觉得他有病,嫌脏他还大半夜跑到太子府堵她要回匕首?
顾相的视线略过她看向她的身后,片刻若有所思道,“不太可以。”
她点头,刚要转身的身体一僵,视线又看向顾相,确定刚刚自己没有听错。
抿了抿唇,柔眉微蹙,这条路确实不是唯一的一条,也可以绕路,可这天一场大雨眼看着就要落下。
她还要赶回去收衣服……今早才洗的,加上她身上这套,都湿了那她可就没得换了。
眼底的纠结一闪而过,再抬头与顾相对视上时,没有一丝杂念,“那我扶着公子罢。”
“好。”音色如淡淡清风。
凝月深吸口气,努力不被这嗓音所惑。走过去,托住他的手腕,她是医女,对病人的触碰是常事,是以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在梦中,那个京城,对待男女大防似乎格外看重。她连出去义诊皆少不了风言风语,最后更是被禁止出门。
脑子里盘算着事,她的动作也依旧轻柔,本能的将男子扶的很稳,一手勾着他的左边腰身,让他轻松的将重心放到自己的身上,仿佛他真的是个腿瘸的伤患。
大片温软的触感,顾相的身脊一僵,也没想到她的动作会这么大。呼吸不自觉加重,又听身下娇小的身躯道:“右腿放松不要用力。”
她的嗓音低低软软的,音色极佳,让人不自觉就会跟着做。
左肩突然的一沉,凝月憋着的一口气吐出,从嗓子中挤出一道细细的闷哼声。肩上的力道又随之一轻,凝月反应过来。
“没事,你放上来。”
她仰头说着,两人的视线再次交汇,浅笑的桃花眼,他滚了滚干涸的喉咙,沉默了一会。再出声时声音有些哑,“有劳姑娘了。”
身体也在一瞬间倾斜至凝月的身上。
尽管有所准备,她还是往一旁晃了晃,从上至下的气息笼罩全身,凝月的心里咯噔一下,虽有疑惑也懒得多想。
说不出话只能缓缓摇头,艰难的撑着他走过坑坑洼洼的石道。
风声鹤唳,树枝之间摇摆的厉害,声音沸天震地,凝月想加快步伐,可肩上愈发重,额间一滴汗落至眼角睫根处,洇出一点湿。
这人……也不至于装的这么像吧。她心里僝僽。
可他既然愿意演,她也奉陪,堵着气性,好在就快到了。
“累了?”头顶的人突然道。
凝月被他虚弱的声音吓一跳。不像是装的,便抬头看向他,刚刚还正常的一张脸,脸色煞白,就连唇色都淡的吓人,喷洒在她脸上的气息也冷的厉害。
整个人,好像下一秒就要长逝过去。
“你怎么了?”她问着,但脚下的步子生风似的更快了。她得趁人还有意识时,将人带进屋里,而身上的人似乎也是这么想的,顺着她的步子跟紧。
路途不近,就在她额角的汗又一次要滴下来时,一抹冰凉划过,顾相的指腹停在她的脸上。
温软滑腻的肌肤,他的手指缓缓撑开。
……
凝月的肌肤一阵瑟瑟,强忍着才没有将人甩出去,可等了好一会,男子的手腹依旧没有离开,反而渐渐下滑,顺着本应是汗珠滴落的痕迹,到被面帘处被挡住的那片细白的玉颈。
好凉。
没有隔着衣物,凝月才发现他的身体远比她想的还要冷。可这也不是他轻浮的理由,她托着他的手臂紧蜷,抬头,“公子!”
瞪大的眼中一丝愠怒,眸中倒映着男子虚弱又迷离朦胧的神情,很明显,现在的他并不清醒。
泠冽的疾风夹杂着湿意。
气不打一出来,她也不能和不清醒的人过不去,无法,只能继续赶路。
好在顾相虽然人不清醒,脚下的步子倒是配合,在雨滴落下前顺利到达她的药炉。
将人扶到榻上,见人彻底昏死过去,她先将院子里的衣物和屋檐下即将阴干的草药收回小屋。又有条不紊的从一面墙的抽屉里拿出生黄芪、当归以及生姜,都是祛寒活络的方子,熟练利落的碾好放入药罐,小火熬制。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凝月望着嘀嗒的声音处愣神,潮湿的风夹着好闻的干草药的香气,她的身体逐渐放松。
片刻的走神。
那梦很奇怪。
早些她还有些恍惚的记忆,现在她的脑中,顾言酌、顾相……一切又开始变得清晰。包括一些特殊的情绪,只是与记忆不同,情绪会随着时间消散。
就如她现在想到悬崖边遇到的顾言酌,她毫无知觉,甚至……她脑子进水似的因为她的见死不救而感到愧疚。
……
她只能将脑子里的记忆反复拉出来回忆,才打消了这无异于自杀的想法。
凝月的脑袋一阵阵嗡嗡的。
直到她端着煮好的药进屋,床上的人还在昏迷。
在扶顾相回来时,她曾粗略的把过脉。她猜测他应当是食用了山里的仙露菇。这种菇平常食用无事,味道也鲜美,但性大寒,身寒者或是孕妇不可食用。
但他是男子,许是适应不了山野的环境,导致体寒又食用了这菇子,没多严重。是以凝月坐在不远处,将药温着,从篓子里分练今日采摘的草药。
直到药物都归敛完毕,人还未醒,她拧着眉走近。
越近,她几乎能感受到男子身上泛起的寒气扑面,更衬的那张清逸的脸空幻得不可向迩。
男子的身体微微蜷缩,凑近,才发觉身下的褥子竟被他身上的虚汗所浸湿。
凝月心下一亥。
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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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烛光独立夜雨,随着雨声的窸窸窣窣而隐隐颤动。
光晕落在凝月的脸颊,没有了碍事的面纱,湿润的空气中暴露女子清冷柔润的面容,皓齿星眸,似天上一折月光。
冲鼻的药味中若有似无的幽香,盈盈绕绕的拢在周身,淡淡的一触即散。
顾相半眯起的眼眸逐渐清醒,腿上许久未感受过的丝丝暖意包围。似是注意到他腿上肌肉的僵硬,她的手离开他的膝盖,抬起头。
“你醒了?”
膝上软绵的触感抽离,顾相一寸寸收回思绪。见他没有回答,她又道:“我看你的脉象始终寒气萦绕,猜测与你腿上的旧疾有关,只可惜我不是很在行跌打损伤,所以只做了些驱寒的药给你敷上,好在有些效果。”
能不寒吗?她刚刚才知道这人为了腿瘸的逼真,竟长期缩骨,腿伤确实逼真无破绽,那一块骇人的深紫凹陷,若不是她知晓他的腿瘸是装的,只怕她也要被骗过去。
只是这种功法,长此以往,必受寒气反噬,无时无刻都会忍受寒毒之苦,到了月圆之夜,更是会疼痛入髓难以忍受,也难怪一个仙露菇便能让他如此痛苦。
好在她母亲传给她的一本书中,恰巧有对这种骨寒极为有用的方子,她不能完全按照方子将人治好,她去了其中几味药,将人唤醒,
“只是我的药只能缓解,公子的伤还是要等雨停了,尽快下山找伤科的大夫才是。”凝月缓缓道。
她是在赶他走?
顾相的眉心微挑,垂着眼,那刺骨的寒气转化为暖暖的温和之气,腿上的疼痛暂且消散了不少。
这股太久未体验过的温和让他舒服的眯了眯眼。昏暗中他唇角缓缓勾起,一双空灵的桃眼微沉,平静的表情下隐匿着危险的气息。
如若他没有那场梦,他还不知,他的好侄儿在这么早就对他产生了杀意,与文国的大皇子秘密联合,在这次的送嫁途中对他欲除之后快。
至于眼前的女子……
是唤……凝月?他的眉心似有似无的蹙起。
顾言酌带回的那个医女,手段…似乎倒是个极高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