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私自替她开脱,心想或许是她猝然被召入殿,在朝堂上露了怯,才胡乱诌了几句,再说她一介女子,怎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抒胸臆。
可转念又一想,她既然被吓得晕了头转了向,又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向陛下要封官,那句话怎么看都不是临时起意,倒像是蓄谋已久。
当时她虽跪拜在地,脊背却挺得笔直,双眼像两颗熠熠生辉的星辰,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也许自始至终,她都没想过要回应自己的话。
马车悠悠地往前跑,车檐上的玉珂叮当作响,两人相顾无言。
系统飘在李怀远的头顶上空连连拍手叫好,说出的话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是为了宽慰沈今禾:“气死李怀远,他倒是想得挺美,还想鱼和熊掌兼得,你跟静文一个都不落,呸。回头封了官我们就收拾东西离开世子府,白月光梗我们可不沾染。”
“……”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李怀远面目憔悴,那双桃花眼角氤氲出一点红,半晌才开口。
沈今禾心头一跳,想说我瞒着你的事何其多,只是一件都不敢往外说,只垂着头道:“求取官职是为了延续祖父遗志,维系沈家书香世家的名声。”
想了想又道:“我知世子最重恩情,因我替您挡过一箭,便想着娶我过门。但我更知您对静文公主的心意,此情天地可证,怎能不令我动容。”
“不是这样的。”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李怀远神情稍稍一松,急忙解释:“我与静文,皆为世人误传,我们从未有过半分男女之情。”
沈今禾猛地抬头看他,身子一颤,在心里默道,老天,你是在逗我吗?!
如果说在此之前还能拿静文当盾牌,说自己实在不愿介入他二人的感情,只能忍痛退让,由此抽身离去,那或许她和李怀远日后还能心平气和地相见。
可他若是诚心诚意地解释了原委,自己又该找什么借口拒他于门外。
李怀远没看她,自顾自道:“静文大我几岁,自幼时起,便文韬武略不输男儿。我同静文,还有严稷,算是知己,原本他们二人两情相悦……不料几年前,一道和亲的圣旨突然降下,真是宛如天打雷劈。”
沈今禾道:“当初不是传言,公主是主动要求和亲……”
“西凉苦寒之地,若不是被“国之大义”四字所困,谁会真的甘心去和亲?当时静文问先帝,凭什么皇子报国可以理政,可以厮杀疆场,而公主却只能通过和亲展现心中大义?”
是啊,凭什么呢?沈今禾眨了眨睫毛。
“当时年轻气盛,我和严稷即刻商议,等和亲队伍进入西凉境内,就设计让静文假死出逃,再将此事嫁祸给西凉。于是我先假意在京中劫亲,为的就是被我父亲扣押回府,由此一来,所有人都以为我关了禁闭,郁郁寡欢地在府里养伤。”
难怪这些年,京中一直盛传李怀远对静文公主情之深切。
“其实当时,我早已与严稷混在和亲队伍中等待行事。”
沈今禾诧异:“您是说…那位大名鼎鼎的威北将军严稷?”镇守边关三大名将之一,严氏一族的掌权者严稷。
“是他。”李怀远若有所思,好像他说的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此事原本静文不知,她是心甘情愿待嫁的。谁知路途之中不知何人走漏了风声,一天静文突然闯入营帐,红着眼指责严稷不忠不孝,两人大吵一架,从此恩断义绝。后来静文独自去完成了与西凉的和亲,严稷也远走边关,再未回都。”
“那您呢?”沈今禾想,李怀远好歹也是主谋之一,静文公主难道就一点都没有怪罪他?
“我比他们俩都小几岁,静文自然以为是严稷出的主意。”
“……”
“后来过了几年,我才无意得知,此事是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静文公主作为战和的棋子,皇后绝不允许她生出什么事端,故而用严家全族的名声威胁了静文。”
也是,武将世家向来把“忠君爱国”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担不得半句污名。
“所以此次静文回大郅,我对外宣称其暂居世子府中,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不让皇后找到静文,否则她定会用她要挟威北军投靠她麾下。”
“您是说,静文公主回上京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她并不在世子府?”
“没错,世子府那个所谓的‘公主’,实则是禁军假扮的。”
难怪从寻芳阁回来的那日夜里,她和叶绥会听见偏殿的打斗声,原来皇后欲掳走静文是为了要挟威北将军,而不是李怀远。
“那她去了哪里?”
“你知道严稷镇守的是何处的边关吗?”
“居庸关……”西凉入大郅的必经关卡。
原来如此!
系统听沈今禾一说,简直要被这位名震天下的将军可歌可泣的爱情感动死了,眼泪直流:“严稷你别太爱了呜呜呜。”
“……”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沈今禾扶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盼着李怀远不要把话挑得太明了。正想着,就听头顶轻轻开口,声音清凌凌的,犹如温泉流淌。
“此前世道太乱,皇后盯得又很紧,我不好表明心意,怕给你招来杀身之祸。但娶你…并非因你挡箭,我李怀远倒还不至于以身相许去给人报恩。”
深邃的眼眸望向沈今禾,李怀远表面看似镇静,实则深藏在袖中的掌心已微微蓄了一层细汗。东市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酒肆桂花酿十里飘香,可他全部都听不见也闻不见,只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
他从没有向人表明过心意,不知道这事儿原来是如此地磨人心神,轻不得,也重不得。
遂只得故作轻松地说:“算了,不是御赐就不是御赐,只要我们两个同意这事便作数了,大不了再让我爹去陛下跟前求一次,弄个金玉良缘之类的牌子回来,就挂在飞琼阁的门匾上,你看如何?”
沈今禾只觉得此时喉咙干涩到生疼,仿佛心都要滴血了,进世子府、替他挡箭是为了完成系统任务,也为摆脱奴籍,当初冒险去偷皇后一党的名单、给相王传信,也只是想要借此机会博一个前程。
思来想去,好像除了挂在海棠花海里的那句“望世子安”,竟桩桩件件都不是为他做的。
“你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忽而,一阵清冷的雪松香向她袭来。
沈今禾心里发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来回翻腾,她嘴唇微微动了动,明明惯会能说会道,此时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腹有千卷,笔下生花,竟无一句可以用到当下。
她心里清楚,骗他如此之久,如今事成,远离他才是上上之策,若骗了人家还上杆子的给人家做夫人,那么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只怕李怀远会提着刀来杀她吧。
不如就此作别,前尘往事一并揭过,以后成了那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同僚,见着了没准还能寒暄两句,相安无事。
“你还是不信我是真的心悦于你?”李怀远敛了笑,盯着她道。
沈今禾自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听见他胸膛的起伏声有些不稳,可到了这种境地,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世子垂怜,我自是万分欢喜。正因如此,才更应替世子着想,不能因一己私欲就断送您的前程。我是罪奴出身,再怎么拼命挣扎也不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世子风华绝茂,您应该求娶门当户对的……”
“我不在乎,凌安王和王妃也不会在乎。”他面色不虞,出声打断她。
沈今禾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跪下来道:
“可我在乎。我这样出身的人,即使做了世子的枕边人,也会无地自容,只怕经不住外面的流言蜚语,夜夜梦魇,忧虑成疾。”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使是平日里脸皮厚惯了的人,尚且会有三分恼怒,遑论一向雍容矜贵的李怀远了。
“你!很好,很好……”李怀远只觉得胸口堵了千斤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红着眼攥紧手指,气得跃下马车,拂袖而去。
待他背影彻底消失在街巷之中,系统这才小心翼翼地问:
“既然李怀远解释清楚了他和静文公主之间并没什么,你为什么还是要拒绝他呀?”
说罢又想起来,自己之前对沈今禾的做法明明是万分赞同的,不由得转了话锋:“其实吧……抛开静文不谈,这么久以来,李怀远对你也挺好的,你在这个世界孤苦伶仃,如果能有个依傍,也是个好事情啊。”
沈今禾一直跪坐着,双腿有些麻了,她换了个姿势,蜷缩着坐在角落里,整个人收拢双臂将双腿抱在怀中,闻言愣愣地看着车窗上雕刻的山水鱼雁。
良久才道:“你听说过良馀贱籍吗?”
系统摇了摇头。
“百余年前,南边有一个叫良馀的小国,被当时强大的大郅灭了国,国内士兵被俘上京城,却险些刺杀了大郅当时在位的皇帝。皇帝震怒,命人即刻处死所有良馀士兵,并发布诏令,所有良馀遗民一律打入奴籍,世代相袭。”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今禾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一捏就断:“生我的那个女人,正是良馀贱籍。”
“大郅《九章律》规定,良馀贱籍子女永世为奴,不得科考入仕,不得与朝臣及世家大族通婚,为逆者轻则杖打八十,重则抄家灭族。”
系统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事,它来这个世界时沈今禾已经长大成人,虽然它翻书似的匆匆过了一遍她的过往,可那时毕竟如观书中之人,即便窥探一二也很难感同身受。
如今听她漫不经心地提起前尘往事,才真是如鲠在喉,不敢去想她以前活得有多辛苦。
沈今禾原本不想告诉系统这些事,又怕它日日聒噪,唠唠叨叨地问,索性全说了。
说罢故作轻松地看向一旁怔怔的系统:“看吧,我早就说过,上位者搅弄风云,不管哪个时代,倒霉的都是像我这样的蝼蚁啦。”
这芸芸众生,从来就没有平等过。
当初荷华百思不得其解,总问她为何不想去参加科考,不是不想,是自己生来就被剥夺了这样的权利。
大郅科考历来对户籍查得十分严格,必要时还会找人佐证,待进了十三甲,户部更是要详查进士生平,以作为官员是否被录用的的考核依据。
沈今禾又怎么敢冒这样的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