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禾推开门,行过礼,就坐在他对面的软茵上,整个人瞧着还是病恹恹的,耷拉着脑袋,不似往日那般灵动。
李怀远见状眉心微蹙,让人将炭火搬至她身侧,边低着头写折子边道:“你要是还没好利索就回去歇着,这里又不差你一个。”
沈今禾充耳不闻,抿了抿干瘪的嘴唇,笑盈盈道:“您在写什么?我来研墨吧。”
“你……”李怀远抬起眼皮,上下打量她:“你不对劲。”
“我哪有什么不对劲,整日憋在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病才好的快。”
李怀远半信半疑,又听她轻轻叫了声:“世子。”
这声音有三分她平时的样子,又有三分病后的沙哑,余下的几分竟让人感觉旖旎悱恻,像猫挠似的,轻轻刮在他心头。
还没回过味儿,随即又听她笑着说:“世子幼时是在浔阳长大的吧?”
李怀远淡淡“嗯”了一声。
如今的世子府是以前老凌安王,也就是他祖父在上京的府邸,而他父亲闲云野鹤惯了,不愿来上京蹚浑水,故而一直居于浔阳城的封地,幼时那些年,他时来上京陪祖父同住,时而回浔阳将养,好在两地相隔不远,才没叫他跑断了腿。
后来祖父告老还乡,也去了浔阳封地,这座宅子便重新修整一番,留给他作世子府用了。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沈今禾道:“早就听闻浔阳三景闻名遐迩,绿萝晴昼,圭峰暮霭,梅溪风雪,此生未能一睹浔阳芳容,有些遗憾。”
对面之人哂笑一声。难怪她神情怪怪的,原来是想去浔阳又不好意思说。
“你才多大年纪,就敢用上‘此生’这个词了。”李怀远大手一挥,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说“用膳吧”:“这有何难,等忙完了这阵子,寻个机会带你去就是了。”
“真的?”沈今禾虽然没抱什么希望,可蓦地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心动。
“自然是真的,我又不是你。”李怀远揶揄道:“我不会骗人。”
“……”
“等你去过就知道,浔阳城可比上京有意思多了。”说起浔阳,他朗目微微发亮。
“尤其是过年节的时候,虽比不得上京奢华,取乐的方式却很多,寒林祈福、古寺撞钟,天河放花灯,云门作谜题,王府里也会准备很多雅致的节目,那一日不设规矩,府里上上下下都可在一处欢笑弄堂……”
听他眉飞色舞地描绘着过往,就好像走入了一幅他幼时的精彩画卷之中,那些美好的、灵动的回忆,一卷一卷地映在眼前,不似沈今禾幼年的暗淡,李怀远的记忆里色彩鲜明,就如同他鲜明的生命一般。
是啊,他是大郅守卫皇城的禁军统领,是凌安王与王妃放在心尖上的嫡长子,是府内众人的仰仗,也是李怀远自己,是那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潇洒玉面郎。
如此活生生的一条性命,让她如何狠心去杀呢?
由着她侍了会儿墨,李怀远最终还是把她赶出了书房回飞琼阁养病。
沈今禾坐在小轩窗前发了会儿呆,又从机关盒里拿出驸马留给她的书稿,一张一张地翻看……
王昱曾一心想做太史令,为天下名士正名,这书稿中有一位百年前含冤而死、叫瞿广的将军,他曾寻访各地,搜集其人遗闻轶事,希望能引用详实的史料,追本溯源地为他撰写真实的生平。
书稿只完成了一半,中间还有很多空缺仅是王昱个人的猜测,没有证据佐证,就无法公之于众,叫后世看到历史的真相。
历史上还有许多这样的人,被污名化,被史料扭曲,被后世误解,真相就这么永远被淹没在滚滚长河之中,无人知晓。
沈今禾自知力量微弱,却也想救一救这些人,哪怕只是在史册中挽回一点他们的身后名,也足以告慰亡灵。
驸马给她的那封信中,最后说道:直书其事,不掩其瑕①。君举必书,申以劝诫②。
王昱当年将此奉为圭臬,亦告诫沈今禾牢记此话。
系统落在案台上,看光影透过窗棂斜斜地落在案边的纸间,尘埃在光柱中挥舞跳跃,一个光点就好似一个蒙冤之人被救赎的秋毫,在浑厚又沧桑的历史之中为他们书写新的篇章。
它总觉得,今日的沈今禾格外地不一样。不一样到什么地步呢?直到她说了那句骇人的话。
这句话,是系统跟随无数穿书者这么多年以来,从未料想过的一句话。
只见沈今禾放下书稿,起身打开雕花槛窗,任由光芒与寒风一齐打在她身上,她背部挺拔,笔直地站着,说道:
“我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
“进翰林,执笔修史,为这世上千千万万个王昱和瞿广留下活过的痕迹。”
系统惊掉了下巴,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你疯了吗?”
“我疯的时候还少吗?”沈今禾转头笑笑,语气就像轻轻拂掉窗棱上的积雪那般自然。
系统当然不可能像她那么淡定,围着她来回转圈圈,嘴里念叨着:“完了完了,一定是被人夺舍了,这个家伙绝对不是沈今禾。”
然后指着沈今禾的额头大叫一声:“退!退!退!不管你是谁,我命令你从沈今禾的身体里出去!”
沈今禾拍掉它的爪子,一本正经地看向系统。
“十八年,我被困在这里整整十八年了。幼时被当成物品玩弄,后来又莫名其妙被人抄家。在掖庭,我更是见证了人命贱如草芥,蝼蚁如何苟存。”
“所以这些年……风雨如晦的这些年,我早已变得多疑善谋,心也越发地狠厉了,只怕是再也适应不了原来那个平和的世界。”
害她的人可真狠啊,十八载请君入局,破不破局,她都已是局中人。
“如今再看走过的这条路,其实我早就回不去了。”她的志向、她的蒸蒸事业,她的希望,全都在这里了。
“最后那个任务我就不做了,现在李怀远与静文公主之间没了阻碍,终于可以修成正果,两人日后…举案齐眉,也许会成为一段佳话也说不定。何况你说过,书中之人也是娘生爹养的,活脱脱一条命,我怎能随意杀得?”
李怀远正如日之升,终会岁岁无虞,儿孙绕膝。而她,自有她的路要走。
系统知道沈今禾对李怀远多多少少是有些情意的,但更知道她一叶孤舟行于大海,是万万不敢将前尘往事、往后图谋一并交付给李怀远,纵然李怀远瞧着也对沈今禾有几分垂爱,但人心毕竟难测,何况沈今禾还骗他如此之久。
想到此处,只觉得沈今禾心里指定也不好受,便又开始“啪嗒啪嗒”地掉起眼泪。
……
陛下刚经历太子之事不久,又逢皇后谋逆,哀莫大于心死,终是油尽灯枯,没撑得了几天就驾崩了。
相王登基,改年号为永昌。
天下大定,万物复苏,朝野秩序重新建立,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要说最欢喜的,还要属世子府的人,只因李怀远深得新帝器重,一时间艳煞旁人…
但从龙之功这个东西,朝夕间又安能知是祸是福。
这天,宫里传来消息,宣沈今禾入宫受赏,这是她早就料到的事情。也多亏了李怀远提点,此刻她站在大殿中央才不至于晕头转向。
只见九天阶上的金銮玉座坐着凤表龙姿的君王,他微微颔首视下,一侧的内侍便开始宣读圣诏:
“凌安王世子府沈今禾,守正忠义,智睿有方,于危难间以安社稷,朕嘉先圣之道,赏至材。量能以授封,同赐黄金百两,以彰其德。”
大殿两侧的朝臣皆道陛下圣明,永昌帝端坐在上位,先是看了一眼李怀远的位置,随即又看向大殿中央,只见沈今禾敛衽而拜,深吸一口气道:
“回陛下,身外之物并非民女所求。”
此一句,是与初见李怀远时一模一样的答话。
永昌帝又瞥向李怀远,一副看热闹的语气:“哦?你想要什么嘉赏,但说无妨。”
按理说,赏赐一个没有官职或诰命在身的平头百姓,直接令内官一封圣旨送去即可,就算祖上积了德,也最多就是在御书房一睹天子真容,像这般隆重的在早朝受赏,还是很少见的。
此前李怀远也一直只当是朝议过后,要宣沈今禾去御书房的,直到她进了大殿,他这才反应上来,陛下这是存了心要看他的笑话了。
而于沈今禾来说,御书房也好,茅草屋也罢,如今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那句话了。
她叩拜于地,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朝中:“臣女想入翰林,秉笔直书,编撰史册,为我大郅鞠躬尽瘁,尽献绵薄之力。”
永昌帝登时一愣。
他早先听李怀远说过他二人之事,只当她会求个上得了台面的封号,更有甚者大胆些求个赐婚,却断断没想到,她会求取官职,要知前朝这条路对女子来说,明枪暗箭,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李怀远此时就站在她身侧,听罢身子似乎有些站不稳,只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见状,永昌帝心里一喜,前日这个人当着三公的面驳斥自己的事还没算,正憋了一肚子气,现下看他吃瘪,不觉暗爽一番。又思我朝人才辈出,女子亦有如此胸襟,心里更是开怀。
于是慈笑道:“善。”
这下李怀远的脸更青了,下了朝,头也不回,招呼也不打,径直就钻进了马车里。
隔着厚厚的车帘子,沈今禾硬生生空着腹饮了一大口酒,这才壮了胆,硬着头皮上了马车。
她想起昨日夜里,与李怀远对坐在西府海棠树下的场景。
那棵花树只当是成了精,大雪消融过后,太阳一出,它又开始兀自开放,一朵朵,一簇簇,铺满整个庭院。
当时李怀远笑问:“明日受赏,想好要什么了吗?”
沈今禾抿着嘴没说话,只是低头笑笑。李怀远有些不高兴地点了点她的眉心,不自然地咳了一声,“不是十分爱慕本世子吗?那不如求个那什么……赐婚什么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模糊不清,可沈今禾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月朗星稀,清辉洒满院落。那一刻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生了根,但她不敢叫它发芽。
李怀远说,此事不得由他来求,本已功高盖主,再不掩其锋芒,容易遭人忌惮。所以当初功臣挨个受赏之时,李怀远只是说道:
“尽忠报国,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臣无私欲,亦不加官,但求陛下善待先帝之后与妃,以彰陛下圣德。”
永昌帝大喜:“准了。”
但李怀远死都没想到她求的是这个……
①直书其事,不掩其瑕:直接记述事件或情况,不隐瞒、不夸大,如实记载。
②君举必书,申以劝诫:强调国君的每一个举动都必须被记录在案,以警示国君在采取行动时要慎重考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