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无边的夜里,叶怀夕正同往常一样睡着,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刺激地一时睁不开眼。
叶怀夕一只手搭在眉梢,虚着眼模糊地缓了会儿神站起身来,四周的厚墙不见了。
这是在哪儿?大理寺外?还是…….
她正站在一座气宇轩昂的宫殿外。哪儿有什么强光,只不过是自己在黑暗中待太久了,一点自然光也会觉得额外刺眼。
她抬头费力认了认牌匾——太和殿。
是燕国的太和殿。
是她父皇的太和殿。
大殿外分外安静,父皇喜静,这很正常。但今日叶怀夕在这儿驻足了半天,别说侍卫太监了,素来爱停在鸱尾上的金丝雀都没见着一只,除了自己,万物生灵都仿佛悄然无息地蒸发了。
一阵妖风袭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云遮了太阳,眨眼就乌云密布,阴影笼罩在叶怀夕身上。城外忽然闹腾起来了,但不似人声鼎沸,好似千军万马轰隆隆地踏在石板上,地面微微发颤,乱七八糟的声音震得叶怀夕头皮有些发麻。
“父皇……母后……”叶怀夕茫然地喃喃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心头一沉,猝然回首,狼狈地提起裙摆奔向太和殿。
待她气喘吁吁地爬完御路石阶,望向大殿里时,一个漆黑的身影单膝跪在被血侵染的地毯上,背对着她,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具躯干。那人静默了一会儿,取下头盔放在一旁,再摘下自己黑色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了已逝去的人上。叶怀夕身形晃了一下,僵硬地抬了脚进去。这一幕她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但每一次都是钻心地疼,她知道她的父皇母后就倒在那儿,逐渐失去体温。
还未等她走近,一队兵马已破门闯了进来,将太和殿围了起来。为首的人身着蟒袍,腰挂绣春刀,驱着马就直接入了殿,马匹尖利的嘶鸣划破了殿内的宁静。那人裹着黑甲并没回头,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
叶怀夕跟个局外人一样,在一侧冷眼杵着。她知道她又做梦了。
“陆厂公,人已经都死了。”半跪的人微侧过脸来,拿起地上的头盔,缓缓起身,冷静的女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真没想到啊,易小将军不知为何,竟比我们东厂更快一步。”陆公公话中有话,翻身下马,掀开披风的一角,嫌弃地瞅了眼尸体,“可惜了,我还想活捉去圣上那儿邀功呢。”
易小将军转身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二十出头,个子高挑,鼻梁直挺五官俊秀,眼裂狭长,一颗泪痣点在左眼下,一深一浅略微异瞳的棕色眼眸让她看上去叫人摸不清城府,可偏偏张口又是一副江湖豪放的不羁样。
“您猜怎么着,今儿我这眼皮老跳,像是不祥之兆,于是我就多留了个心眼,让一队弟兄去后殿包抄以防敌军溜走,自己先到前殿来瞧瞧。殊不知赶到时,这两位皆已自刎。”她含笑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把暗箭挡了回去,又体面地拱了拱手,“没能拦住,是言秋无用,还请大人恕罪。”
陆公公不耐烦地挥了下马鞭,扇了扇手,想把这儿冲鼻的血腥味散散,他摆出一副“不和小辈计较”的大度劲儿,扯着嗓子道:“天有不测风云,他们自个儿要死,纵使是太上老星君下凡也拦不住。如今咱任务已完成,回去禀报圣上即可。”说罢,便扬长而去,走前挥了个手势,立马便有机灵的下人上来抬燕王及燕皇后的遗体。
“我来帮一把。”正当下人吃力地往上抬时,一声温和的低语响起,一双有力的手随即伸了过去,轻松帮其搬到担架上,下人受宠若惊地向年轻的小将军点头哈腰,抬眼却偷瞄到她看遗体的脸上,转瞬即逝地闪过一丝悲伤。还没回过神,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刚刚那只是他看花了眼。
叶怀夕麻木地走到殿外望着看看走下石阶的易言秋,不自觉地低吟道:“易言秋……”
易言秋像是听到了什么,蓦然回首,一双锐利的鹰眼凉凉地扫过来,叶怀夕冷不丁对上,仿佛置身于冰窟,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浑身的衣衫已被冷汗打湿,她木然地坐着,一双桃花眼里的波动逐渐平复,逐渐寂若死灰。燕国已成故国,而今自己是敌国的阶下囚,再也不是什么长公主,孑然一身,何必每日在梦里都如此折磨自己呢,叶怀夕颓然地笑了一下。
天牢里除了一天两顿送饭,没人为她报时。四壁高墙,只有顶上有一面小得可怜的窗,位置还开得不大好,一天几乎都没什么光线照进来,只有黄昏之时,她才能抬头看到一缕微薄的夕阳洒在一小片墙上,然后再等它慢慢消散。靠着数落日,她大概也算出自己在此处,已被囚了六年有余了。
叶怀夕受困于天牢自然不知,六年来,外面已然变了天。
话说那下令灭燕国的晋王沈隆徽,年轻时一心统一中原,虽然人家燕国在被灭的一年前,才将自己唯一的长公主嫁到晋国,以此联姻交好。
那晋国公主年纪虽小,但容貌姣好聪明伶俐,一双桃花眼楚楚动人,后宫的嫔妃见了她,都把她当个可爱的小妹,再加之得了她那堪称“天下第一医”的母后真传,小小年纪岐黄之术造诣惊人。沈隆徽虽忙于朝政战事,不曾与其有过夫妻之实,但倒也看在叶怀夕十分讨喜的份上,一直遵守约定,没对燕国刀剑相向。
可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到了最后统一大业的末尾,只剩燕国时,沈隆徽还是毫无犹豫地下令屠城,并派遣易老帅及其已成小将军的独女易言秋,和东缉事厂一同前去捉拿燕国君主。
与此同时,身为燕国唯一血脉传承的叶怀夕在听到消息后晕厥了过去,被人押入大理寺天牢。
统一中原后,沈隆徽建立大晋帝国,年号盛武。可惜不知是杀孽太重,遭天谴了还是怎么的,没风光几年,正值中年的盛武帝龙体就抱了恙,前几年打仗累积的陈年旧疾席卷而来,加之长期过度操劳,靠着皇宫名贵的药材吊着口气,苟延残喘到盛武七年年初,还是驾崩了。
太子沈平仲即位,改年号为雍安。可惜太子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个年少的草包。太后垂帘听政,实际把持朝政,甚至连新皇的登基恩诏本次都由太后掌眼。
“先元帅易巍之女易言秋,虽为女儿身,然朕思尔屡立战功,乃社稷忠良之臣,特允尔世袭其父之侯位,并赐封兵马大元帅,官正二品,以示朕之赏识。”
一众武将兵员跪拜低头听旨,易言秋在前单膝跪地,待钦差大臣念完,上身挺直,双手接过圣旨拜叩谢恩。
“微臣,领旨。”
第二日,刚从副帅转正的易言秋骑着她那匹唤作“追风”的战马走在大部队前面。这马原先叫“赤焰追风”,但秉承“少个麻烦是一个”的易言秋嫌太过拗口,干脆就去了俩字。
“叫追风多好啊,千里马就该如飞似箭、逐电追风。”
除额间菱形状的一点白外,此马通体枣红,阳光照耀下毛发锃亮,高大的体格让它很是显眼。
副将韩天渊也骑马追了上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易帅,圣上这次召你回宫受封,我怎么觉着这事没这么简单啊?”
“废话,”易言秋翻了个白眼,“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把我才费劲抓进去人的都放虎归山了,不拿个封号,怎么堵我嘴啊。”
莫约半月前,易言秋率兵在边境与乌恒族血战,北凌军和蛮人们打得昏天黑地,最后以北凌军牺牲4万余人,绞杀乌恒20万余人、活捉其领兵的世子结尾。而那乌恒世子图克勒据说是草原百年一遇的人才,老乌恒王听了消息后即刻求和,请易帅把儿子送回去,哪成想易言秋读了信,微微一笑,当天就让人连夜押送图克勒,快马加鞭,给人请去——都城大牢,吃茶去了。
“我听说那乌恒王为了换回儿子,竟将先前每月的进贡提了五成,并与我大晋签下和约,太后这才……”
“那契约不过是面上的一张废纸,古往今来,被撕毁的还不够多吗,”易言秋忽然忆起某件旧事,面色一沉,声音冷了下去。“区区一个帅位,就想来换我北凌四万将士们的魂灵,无论是乌恒还是京阳那边,都想得太美了。”
她“驾”的一声策马扬鞭,边跑远边说:“这次放回去了,下次我就再抓回来,跑多少次姐姐我就抓多少次。他们乌恒要还想留人,只能盼着我们这边每日都有新帝大赦天下了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倒是磊落豁达,只丢下一个唯恐隔墙有耳的韩天渊在心里骂娘。
憋屈的副将压着嗓子,冲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吼道:“万一这些被旁人听去,易言秋你就等着掉一万次脑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