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璃没有跑太远,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被老师抓住,就像所有逃学的学生一样。
她很意外英语老师会来找自己,毕竟连班主任都不闻不问,她一个单科老师,这并不是她的责任。但夏璃没有勇气面对她。
因为她知道自己让英语老师失望了。
况且,老师来找她,一定是希望她回学校,可她现在根本就不想回去,因为那里只会让她感到压抑。如果讨厌她的人知道她家出了这样的事,应该会很开心吧,或许还会当她的面揭短嘲讽,反正之前也不是没有那样过。
她心里恨死她们了,明明还发誓等以后有出息了,要全部报复回去,结果呢?现实除了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以外,还有什么吗?
嗯,还有无尽的深渊和痛苦。
原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洽顷刻之间崩塌,夷为废墟。
夏璃觉得,或许这就是她的人生了,一眼望到头的颠沛流离,万事不顺意。
还妄想将钟心语绳之以法,还想要回爸爸留下的房子,可她连自己的一日三餐都快负担不了了,想那么多,不过是空中楼阁,蜉蝣撼树。
天色渐暗,已经飘起了雪粒,一张嘴呼吸就是白蒙蒙的雾气。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夏璃站到廊下,看着眼前的世界逐渐变成雪白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璃走回文昌街,老远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廊下。那人身形颀长,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雪花随风斜落在他脚边的瓷砖上,一瞬就化成了水。
许是察觉到视线,男人转过头来,两道视线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交汇。
夏璃惊讶,难道他还在等素描?
她小跑过去,风吹乱了刘海,几朵雪花落在发丝上,白得晃眼,“哥哥你怎么还在?”
她在外面待了很久,靠近时,身上裹挟着一股寒气。
方叙知不动声色地从兜里拿出小小的透明袋,里面装着她之前提过的项链。
女孩暗淡的双眸瞬间亮了起来,“还真在你车上啊!”那毕竟真的是爸爸送她的礼物,失而复得,她很庆幸,也决定以后再也不要那样做了。如果找不回来,她恐怕肠子都能悔青。
事态总不会按照设想的路径发展,夏璃现在深刻地懂得了这个道理。
“收好,下回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方叙知说。
“当然。”夏璃忙应下,倏尔想起刚才未画完的画,提议道:“那个……今天好像没时间了,要不我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吧,等画好了再告诉你?”
不知怎的,明明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她却有些紧张,生怕被瞧出端倪,喉咙轻微发痒。
方叙知说:“好。”
夏璃加了他的微信,将画板和画笔装好,挎在肩上,又端起两只小板凳,准备还给前面的春卷店。
她刚起身,双手一轻,方叙知居然接过她手里的凳子,走到了前面。
夏璃愣神,亦步亦趋跟上去。
雪越下越大,淡黄的灯光下,像轻柔的羽毛。
走出文昌街,夏璃看到那辆熟悉的宾利打着双闪停在路边,应该是来接方叙知的。
她挥手跟他说再见,却见他打开车门,问:“你等下去哪里?”
老实说,夏璃不知道。或许像昨天一样找个24H营业的肯德基,至少那里有暖气,还能充电。或许找许东阳借点钱,找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亦或者,直接把家门上的封条撕了,警察要是过来抓她,她也不跑了,拘留所至少有吃有住,当然,这都是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夏璃抿唇,说出一个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的答案,“……回家吧。”
方叙知似乎看穿了什么,欲语又止,嘴唇几度微动,最终还是作罢,伸了伸下巴,示意她上车。
见状,夏璃摇头,“已经麻烦过你很多次了。”
方叙知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夏璃此前觉得他三番五次帮助自己,大概都是看在她救过他朋友的弟弟这件事上。但刚刚视线相交时,她好像看到了点别的什么。
她拳头微微捏紧,笃定的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低沉和凉意:“我老师跟你说什么了,对吧。”
方叙知眉梢微拧,像是在考虑怎么开口才能不冒犯到她的自尊心。
宾利的尾灯忽闪忽闪的,间歇映照在她脸上。
“因为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充满怜悯。”她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
夏璃曾经遇见年纪大的奶奶在大冬天的地铁口摆摊,卖一堆卖相不佳的白菜,那时她也会有相同的眼神,然后她会用零花钱买光所有大白菜。因为对她来说,那是顺手的事。
就像现在方叙知对她一样。
“……抱歉。”方叙知低语,连带着视线也变得没有温度。
夏璃摇头。
跳出当事人的角度,她觉得或许任何陌生人听闻这样的遭遇都会唏嘘,明明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在半年里失去至亲,又被亲戚骗光所有遗产。
她知道自己或许有点不知好歹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想方设法都想和他留下什么牵扯,现在人可怜她了,她反而又不乐意了。像是被扯下了遮羞布,将最丑陋腐烂的一面都展示出来。
夏璃苦笑着,说话带着鼻音,声音掺杂着许多无奈,“谢谢你啊哥哥。……可你帮得了我一次两次,那下下次呢?总归不能次次都麻烦你。我总要学会自己面对的。”
就算今天帮她找到了住的地方,那以后呢?
漫天雪花打着旋儿,在路灯下被染成暖黄色,翩落下来。
周遭静谧,只有街边汽车驶过地面的白噪音。
方叙知抬脚,朝她走了两步,高大的身影将面前的女孩衬得更加瘦小,路过的行人好奇地看他俩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
人一靠近,他身上那股稳重的乌木沉香就钻入鼻息之间。
太近了,她甚至能看见他瞳孔里狼狈的自己,夏璃努力睁大眼睛防止眼眶的湿意不合时宜地掉下来。
视线里,他抬起胳膊,轻手拂去她肩头的落雪,声音低沉好听,像大提琴音,带着一种空灵的吸引,像梦境一般,“你怎么知道没有下下次?”
夏璃眸光微动,她不解、困惑,连带着一丝莫名。
方叙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那是他少有的让人感到没什么距离感的时刻。
—
方叙知刚回国时,让Fiona看了一套房子,选来选去,敲定了宁絮的一处别墅。他原本打算等过段日子搬进来,这样不想回家的时候,也不用一直住酒店。
没想到第一次上门是带夏璃过来。
别墅环境优美,进门一个小花园,右侧有一个水池,里面养着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中间的小路由鹅卵石铺成,一直延伸到玄关门口。
室内装修简洁,深蓝色风格,乍一看会觉得有些冷酷。
方叙知开了地暖,让她把东西放下,二楼有两个卧室,都很大,他打开次卧,让她今晚先在这里休息。
“那……你呢?”夏璃跟在后面,问。
“我不住这里。”至少现在不住这里。
“哦。”夏璃点头,室内很快暖和起来。来这之前,方叙知叫了餐,这会儿已经到了。听见门铃响,他叫夏璃先下去吃饭。
点的中餐,味道鲜美。
方叙知打了一个电话,客厅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白雪将黑夜点亮,他站在窗前,夏璃抬头就能看见他挺拔的侧影。
他一边讲话,一边朝她看来,夏璃被抓包,连忙咬住筷子,埋头吃饭。
开放式厨房连着吧台,方叙知挂断电话,走到她对面坐下。灯光从他背后落下来,在桌角投下一小片阴影。
“刚才在车上跟你说的事,你怎么想?”他说话轻缓,收了凌厉的锋芒,露出一种只对没有危险性的对象才会呈现的温润。
夏璃还沉浸在受宠若惊的余音里。
方叙知说要收养她,不单是资助,而是做他妹妹。
这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结果,即便是对钟心语,她都没想过这样。
但方叙知说得诚恳,如果她愿意,他会安排好一切。
夏璃想不出自己有任何拒绝的必要,但同时,她也有一种对未知的恐惧和重蹈覆辙的担忧。
连自己的亲大伯都居心不良,她可以相信他吗?
可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完全没有。
但从他的角度,夏璃找不到任何需要他这样做的理由。虽然她短暂的十六年社会经历并不丰富,但也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
她咽下口中的米粒,双手放在膝盖上,很端正的姿势,“为什么呢?”因为单纯的怜悯?他又不是慈善家。
方叙知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连他自己都不是特别确定。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觉得她有种单纯的善良,但她并不是柔弱的小白花,在别墅面对一群人的恶意时,她表现得很勇敢。
她眼里有一股劲儿。
或许是听完她老师讲了她的经历后,他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你对设计很敏感,”方叙知找了一个看起来说得过去的理由,因为他能感觉出来,如果不能给出一个答案,她是吃不下饭的。
这孩子能一眼就看出Moon设计的细节,那本是他提供灵感时刻意和设计师强调过的,却没想到第一次听到谈论这个细节的人居然是个高中生,“或许以后能帮我。”
一个完全没想过却莫名让人信服的回答,符合他在夏璃那里的印象,专业、冷静、客观,以及理性,就像那天的发布会一样。
是不带私人感情的。
“你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其实方叙知并不期待能听到什么具体的回答,因为对她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来说,未来还很遥远,认知还不丰富,迷茫才是常态。
“服装设计师。”夏璃迟疑了一瞬。她想了一个他可能愿意听到的答案,因为在听到他那样的说法之后,她冥冥之中觉得自己需要抓住这个机会。
方叙知眉梢微挑,笑了一下,旋即将背靠在靠椅上,神色慵懒地说:“那不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