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 第7章 第 7 章

谢俨很快出院，医生说回家好好调理肠胃就行。

梁超抽空回了一趟家，挥舞蒲扇大巴掌毫不留情地揍了一顿儿子的小屁股。

梁恂眼含泪花，死抿着唇，一声不吭。

等梁恂从臭老爸的怀里滚出来，谢俨接过接力棒，爬上梁叔叔的膝盖，身子一趴，屁屁一撅，自觉的样子怪惹人发笑的。

梁超勉力抑制唇角上扬，心中怒火已消，雷声大雨点小地拍了他几下。

谢俨爬下梁叔膝盖，头一歪，略感困惑。

梁恂一扯他的小手，朝梁超吐舌头做鬼脸：“臭老爸！”

梁超身子一探，装作要抓他，吓得他赶紧拉着谢俨跑走。

“哼，臭小子。”

主卧里，陈晓濛坐在梳妆台前，计算着家里的账目。

梁超走进房间，给老婆捏肩膀，问：“妈身体怎么样了？”

“老毛病，也是贪嘴惹的祸。听我大嫂说，她偷偷在床头柜里藏了两块老冰糖，要不是大嫂打扫卫生一直看见有蚂蚁爬过去，都发现不了。”陈晓濛笑叹道，“别人常说老小孩老小孩，真说得对，她是越老越像个小孩了。”

梁超不好跟着说丈母娘不对，只道：“我明儿也去医院看看妈。”

“不用，你忙你的，妈能理解，她还老叫我顾好家里，别让你惦记着。我今儿在小俨出院前，带梁恂过去看过了，给她留了五百块。”

梁超看着她手里的现金：“五百够不够？大哥照顾老人家辛苦，我们平时帮不上忙，能多给点钱就多给点吧。”

陈晓濛透过镜子瞪丈夫：“我现在又没上班，一家人都靠你卖命养着，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就瞎大方？！”

梁超摸摸鼻子。

“心意到了就行。我家那边你也知道，大哥不差这点钱，我妈比我们还富有呢！倒是小俨，医生说他营养不良，底子不好，以后怕是要常生病，最好现在能给他补回来。”

梁超道：“所里说小俨这种情况，可以申请低保。之前市里举办慈善工程，动员社会热心人士一对一帮扶贫困儿童，有一对在水利局工作的夫妻愿意每个月捐款给小俨，你看呢？”

陈晓濛想了想，还是摇头：“一个小孩子我们暂时还是养得起，低保留给真正有需要的人吧。帮扶更算了，一来我们不是小俨的亲生父母，捐款落到我们手里，就算是用在小俨身上，我也觉得不安心，外人看着也不好。二来我看电视上报纸上，那种慈善工程经常要受资助儿童出镜接受采访……还是别了吧。”

梁超笑着拍掌，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婆你真是人美心善，仙女下凡啊！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天生一对！”

陈晓濛白了他一眼：“少贫嘴。我在家会照顾好家里和孩子，你在外面好好上班，一定要记得保重自己，不能受伤知道吗？你要是垮了，咱们这个家也就垮了。”

梁超并腿，挺胸，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论起调养身体，莫过于博大精深的中医了。

趁梁超也在家，陈晓濛干脆把家里三口男丁都拎到附近草药店找老中医切脉。

梁恂原以为一家齐全，出门逛街，兴高采烈，不想下了楼就拐进熟悉的小巷子，吓得他赶紧抱住路边的电线杆，死活不肯撒手。

一家人堵在门面简陋的草药店门口正闹着，从店里走出一个衣着简单但干净整洁的老头举着一把没点燃的旱烟管，打眼看热闹。

梁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看着干巴巴、头发胡须皆白的老头子，因为每次一见他，不是长针伺候，就是苦药硬灌。

老中医家里世代行医，年轻时经历过那十年，吃了很大的苦头，压抑得性情都变古怪了。改革开放后，省中医药大学三顾茅庐请他出山授课，他死活不肯，还决绝地一个人偷跑到山上躲起来，吓得派出所民警和邻居们找了一天一夜。大学里的领导再不敢强求，生怕这个颇有伯夷叔齐拗性的老圣手真的在山里老死明志。

他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侄女日常照顾他的起居，后来年纪大了，又招了个学徒整理草药店。

他医术精深，街坊邻居，相处多年，有个头疼脑热，都往这跑。梁超从小在他手底下有病治病，没病治未病，看见老人也本能地心里发憷，但他不肯在老婆孩子跟前丢份儿，看似镇定地发出问候：“茅叔，最近身体还硬朗？”

茅老头耄耋高龄，眼不花耳不聋，就是被过往苦日子压弯的脊背驼得比以前更严重了。

他声如洪钟：“比你硬朗！”

梁超一听这话，脸就麻了，想来等会一帖药是少不了了。他还想挣扎一下，祸水东引，把谢俨推到身前：“今天登门是想请您给两个孩子号号脉，尤其是这孩子，生了场急病，刚从医院出来。”

茅老头望闻问切，方才一个照面，对这一家子的身体状况已心里有数，只问道：“前儿大半夜来救护车，就是拉走的他？”

“可不是，那天就俩孩子在家，这孩子突然犯病，多亏小恂机灵，及时打了120。”

茅老头素来瞧不起西医，冷笑道：“机灵？真机灵就该来敲我的门，省事多了。”

梁恂听着他说话，越发往电线杆后藏。

谢俨对即将到来的“苦头”一无所觉，用清澈无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梁恂回望，想不能没义气，于是“偷偷”伸手一点一点把谢俨拉到自己和电线杆之间夹着，凑在他耳边小声说：“藏起来，藏起来。”

谢俨：“？”

陈晓濛在一旁赔笑：“小孩不懂事，这不，我们赶紧出院来找您了嘛！”

茅老头哼了一声：“进来吧。”

梁恂大喊：“我不要！”

茅老头行医至今50几年，见多了这样的孩子，不以为意的同时，悠哉悠哉地恐吓起孩子：“再不进来，我现在就给你扎一针，把你扎晕了一样抬进来，再把你扎成刺猬头你也不知道。”

过来人梁超：“儿啊，在茅爷爷没动手之前，快点进去吧！老婆，我就先回单位了哈，所里叫我呢……”

他一步步往后退，陈晓濛脚步一动，挡住去路，目露威胁之色：“你敢走？”

梁超：“……”

“出息！”茅老头对这父子俩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自顾自回屋去了。

陈晓濛双手一推：“进去吧你！”

草药店里堆满了木柜子和竹篓子，空气里弥漫着清苦的药草香。靠窗放着一张榆木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摞旧书，一副文房，一只脉枕。

梁超作为一家之主，迫不得已身先士卒，在脉枕上搭上手腕。

老头放下旱烟管，从抽屉里再拿出一只小枕头放到桌上，双手互相捋了捋袖子，气定神闲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两手一起。”

六指齐下，擒住梁超左右双手，指力浮沉间细心按求，老头闭目凝神了两分钟，再睁眼望色察舌，执笔蘸墨开方，挥手让他走人。

如此四轮诊断后，陈晓濛手上已有四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子，她疑惑：“我也得吃药吗？”

老头的腰背似乎比刚才压得更弯了，疲惫地一掀眼皮子：“湿邪郁结气血亏，忧怒过度终不眠，你们当中属你最严重了，还不吃药？”

梁超顿时被吓住了：“吃！吃！要多吃一点！”

老头无语，半晒道：“抓了药回家熬去，吃完一疗程再过来。”

陈晓濛万万没想到，明明是押着老公儿子来看病，结果她自己的药最大包。

因为梁超的工作性质，草药店里的学徒说可以制成丸药，要三天后再来拿。

梁恂诊完脉，见不扎针即刻恢复了平日的活力四射，而且他刚刚问过学徒小哥哥，自己的药是山楂和酸枣仁煮水，酸酸甜甜还好喝。

他觉得茅爷爷可比以前通情达理多了。

晚上吃完饭，梁家的小厨房开始逸出药香味。

梁恂同情地看着咕嘟咕嘟大口喝中药的谢俨弟弟。

这碗药闻着就又酸又苦，难以下咽，但谢俨面不改色，宛如味觉失灵。

梁恂简直震惊，问：“不苦吗？”

谢俨摇摇头：“不。”

梁恂：“真的吗？我不信。”

谢俨放下碗。梁恂不信邪地凑上去，伸出舌头，猫儿一样舔了两口碗底残留的药汤。

“啊呸呸呸噗——！好苦好难喝！”他转头就叫“妈！小俨坏掉了！”

陈晓濛从厨房里走出来，虎着脸：“胡说八道。”

她也端着碗中药咕嘟咕嘟，喝完一抹嘴，毫无波澜：“是你坏掉了，妈妈这碗也不苦，甜的。”

出于对弟弟和妈妈的信任，梁恂陷入了怀疑人生、怀疑自我、怀疑茅爷爷的怪圈：“真、真的吗？”

陈晓濛笃定点头，将药碗搁在桌上。

梁恂又试着凑上去舔药渣汤，一面看着陈晓濛和谢俨的神情，突然灵光一现：“……呸！你们骗我！就是苦的！”

陈晓濛哈哈大笑：“我的傻儿子哟……”

谢俨也忍不住露出一排小白牙。

梁恂气得跳脚：“小俨你变坏了！”

陈晓濛笑着夸道：“这么小就能吃得苦中苦，小俨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她拿出香甜松软的鸡蛋糕分给两个孩子，给谢俨额外加了一杯蜂蜜水：“姨姨知道小俨很坚强，但还是希望你能少吃些苦，多吃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