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又在吵架。
五岁的岑奕光独自坐在客厅,背靠着父母房间的房门,专心致志地堆砌手中的积木玩具。他有些心急,想要在爸爸妈妈出来前,搭建出一间木房子,但他的手还太小,一次只能抓住一块。先要搭成一个四方形,四面牢固的墙壁,然后再搭出一个三角形,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
“——都跟你说了飞哥这人不能信,现在好了,他拿钱自己跑了,三亿两千万,岑方舟,你等死吧你!”
“张梅,死的不止我,这一票,可是你牵的头!”
“好啊,大家一起死嘛,带着儿子一起跳楼,走,现在就跳!”
门突然打开,母亲情绪激动地拽着父亲往阳台走,踢翻了他还没来得及搭好的木房子。他躲闪到角落,茫然地看着母亲大哭大喊,说走啊,怎么不走?大家一起死。父亲手忙脚乱地扶着歪向一边的眼镜,咒骂母亲是个疯女人。
两人在阳台纠缠半天,最后精疲力尽,不欢而散。岑奕光拾起散落的积木,安静地回到房间。第二天,他饥肠辘辘地醒来,父母已不见了。
他像昨天,前天,以往每一天那样,抱着积木,来到父母紧闭的房门前,坐下,开始搭积木。
第三天,他搭了两间木房子,爸爸一间,妈妈一间。
第四天,他给每个房子搭了一个花园。
第五天,他没有力气了,躺在两间木房子前面,眼巴巴地望着窗户。
最后终于有人发现他,将他救出来,送到二伯父家。
他不喜欢这个新家,也不喜欢二伯父,但他无处可去。课堂上,老师问同学们的梦想是什么,大家七嘴八舌,唯独他沉默寡言。他没有梦想,他只热衷于搭积木房子,牢固的四方形,稳定的三角形。长大后,他开始喜欢钱,因为钱比四方形,三角形还要可靠。
钱是好东西,唯一的副作用是让他变得混蛋,没有底线,但这跟钱带来的好处相比,便不值一提。他很少会反思,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反思,抿心自问:我有资格做一位父亲吗?
一个骗子能当父亲吗?
他自问能胜任所有角色,除了父亲。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他,在这个尚未成型的生命面前,胆怯了。
出院那天,唐明珠开车来接他。
“说了我自己出院就行,你怎么——哎,你别搬东西,我来!”
岑奕光见她搬东西,就心惊肉跳,连忙抢过来,拿在自己手上。回家时,坚持不让唐明珠开车,非要自己来开。唐明珠拗他不过,只好随他。
路上,唐明珠突然说,他今天也出院了。
岑奕光没留意听,“谁?”
“没谁。”
他满心满眼都是她,趁着还有几天病假,留在家心无旁贷地伺候唐明珠,把自己忙得晕头转向。
两天以后,唐明凤生日。岑奕光买了一盒首饰,两瓶酒,开车载着唐明珠,往唐家大宅去。
两人到时,宅子里已坐着几位股东,唐明珠的两位女朋友迎上来,拉着唐明珠热情地寒暄,岑奕光陪着聊几句,便寻借口离开,让三位女人说体己话。
他来过好几回,从未认真看过这幢宅子。今天正正经经地逛了一回,啧啧称奇,这房子太漂亮,太豪华,不像家,倒像一座供人观赏的展览馆。
他在一楼转了一圈,看见之前在周年晚会拍的合照。
合照被装进相框,挂在雪白的墙面,他仰头看去,合照里的三人流着相同血脉,各有各的美丽之处。唐明凤端庄,严城不羁,唐明凤温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见到严城。
自从车祸以后,他再没联系过自己,即便两人是邻居,也从未碰见。
宴客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岑奕光回到大厅,为唐明珠披上外套。
唐明珠问:“去哪了?”
两人站在一面窗前,岑奕光说:“孩子的事,你跟她们说了吗?”
“没说,不过她们也猜出来了”,她话音一顿:“你不想告诉别人?”
“还是先别告诉太多人吧。”
他心有顾虑,但这顾虑无法宣之于口。过一会儿,晚宴开始,管家请大家去餐厅用餐。虽说好不告诉别人,但唐明珠一副胃口不好的恹恹模样,一见肥肉便露出厌恶表情,有心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唐明凤早将女儿的一举一动收入眼中。她不主动问,唐明珠也不主动说,母女俩都有耐心得很。
晚宴过半,一道身影匆匆走过餐厅门外。
管家进来,告诉唐明凤,严城淋了雨,换套衣服再进来。
这点小事,唐明凤也放心不下,叮嘱管家去烧热水,煲姜水,把身体弄暖和了再来也不迟。
岑奕光见身旁的唐明珠搁下筷子,低声问怎么了,唐明珠说,没胃口,不吃了。
半小时后,换好衣服的严城走进餐厅,在唐明凤左边的位置坐下。辉煌的灯光下,唐明凤的一双儿女,光彩夺人。大家争先恐后地夸赞,唐明凤好福气,生了一对金童玉女。
唐明凤掩着嘴,矜持地笑个不停。
接下来就是唱生日歌,许愿,吹蜡烛,切蛋糕。奶油香甜的气味漫开来,唐明珠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巴,快步走出餐厅,岑奕光紧随其后。众人见状,面露隐晦的笑意,向唐明凤道恭喜,恭喜。
严城不明所以,笑问道:“有什么大喜事吗?”
众人乐不可支,故意不将答案告诉他,他越疑惑,大家越是乐。
最后,终于有一位好心人告诉他:“你要当舅舅了。”
他脸上的笑僵在嘴角,下意识反驳道:“胡说,她才几岁。”
这话引来哄堂大笑。
“你妹妹都28岁啦,严城,我们什么时候能喝你妹妹的喜酒呀?”
*
唐明珠扶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她胃里难受,什么也吃不下去。岑奕光站在门外,只能徒劳地递杯热水,问候一声。
一个女人到底有多爱一个男人,才肯为他生孩子?
灯光下的唐明珠面色憔悴,难掩疲惫,她不让岑奕光离开,她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如何为他受苦,因他辗转难眠,食不下咽,她要他牢牢记得,他欠了她。
不久,唐明凤来了,她嘘寒问暖,将唐明珠接到自己房间中,将岑奕光支开,两母女要说体己话。兴许是盘问,也说不定。
岑奕光正好去抽支烟,他在别墅外的花园站定,“嗒”一声,打火机伸出火舌,轻舔烟头,留下细碎的火星,一缕细烟袅袅飘出,没入夜色。
难得的轻松。
突然,一道光束照进花园。
三楼的一扇窗户被打开,他没来得住藏身,便被对方逮个正着。
对方似乎也措不及防,动作顿了片刻,随即关上窗户,走出书房,来到阳台站定。他点烟的动作比岑奕光更娴熟,
两颗火点隔着一百多米长的夜色,明灭不定,遥遥相应。
彼此都看不清对方,但都知对方在看着自己。
手机响起来,他接起。
“恭喜啊。”
他装傻:“什么意思。”
“你要做爸爸了。”
他抵死不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严城语气嘲弄道,“岑奕光,别装傻。”
他沉吟。
话筒里只闻呼呼风声。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你爱我吗?”他咄咄逼人起来:“我在医院躺了这么多天,你一次也没来看过我,那我想,你肯定是不爱我的,何况我们之间,两个男人之间,也没什么爱不爱可说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这阴阳怪气。”
“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恭喜。”
“严城,你也别装傻。”
严城扶着额头,两缕发丝垂下来,显得落拓而颓丧。
带着余温的烟灰簌簌跌落。
良久,严城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仿佛喃喃自语:“你为什么要救我?”
岑奕光本想拿话刺他,说自己一时昏了头,现在后悔极了,但话一出口,却是:“如果你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不只是对公司,还有整个社会。”
原来他在心里这么高看他。
“那对你来说呢。”
“我?我恨不得你死,你一死,我就掌管技术开发部,然后跟唐明珠结婚,孩子一出生,我就把明珠科技改叫岑氏科技。”
严城轻笑出声。
“不装了?”
岑奕光嗤笑:“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吸一口烟,真心诚意地说:“我很少佩服一个人,但那天晚上,你站在灯光下介绍“珠联智汇”的时候,说实话,我他妈差点爱上你,真的,我看完那个介绍视频后,浑身有一种过电的感觉。”
严城也难得真诚地说:“我明白那种感觉。”
因为那晚,他也有相同的感觉。
“那些老古董根本不懂,严城,我跟你说,珠联智汇就是未来,未来就是珠联智汇。”
“这么相信我?”
“当然,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严城才能做到!”
夜风吹过,树影晃动。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笑着,颇有惺惺相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