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曹操还是派了一位医者来给阿芙诊脉。
美其名曰,怕阿芙经过昨日的一番折腾,受到惊吓。
医者人很耐心,也十分温和,一边为阿芙看诊,一边与阿芙闲聊。
“女郎发上的饰品格外精致,只是这雀鸟的金足好像断了一只。”
阿芙懵懵地回答:“哦,是吗?”
“女郎都喜欢什么样的首饰?”
阿芙想了想,说道:“金银玉石之类的吧,值钱就行。”
医者忍俊不禁,继续询问:“那女郎平日里都把值钱的首饰放在哪?”
阿芙愣了愣,睁大眼睛仔细思考,一时没想出来答案。
她犹豫着回答:“首饰盒,或者箱奁里?”
她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阿芙觉得吵,让随侍的香蝉去把窗牖关上。
窗牖关上后,医者又摸了摸阿芙的后脑,还按压着询问阿芙疼不疼。
阿芙诚实地摇头。医者突然又说:“女郎背过诗吗?”
阿芙以为从前读书的时候背过,应该也算,遂又颔首,说着:“背过。”
医者继续道:“青青子衿。”
阿芙:“悠悠我心?”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女郎可还记得袁熙公子的表字叫什么?”
“……”阿芙张口想答,却良久没答上来。
她突然意识到医者的话锋骤变,先是觉得奇怪,而后又极力思考,下意识地喃喃:“袁熙是谁来着?哦……我那远在城外的夫婿,他叫、他叫……”
阿芙实在想不起。
这袁熙在历史上也不算知名,若是医者问她曹操、刘备、孙权字什么,她或许还能答出来,但袁熙太难了。
医者不慌不忙地收回手、退开身,平静地说着:“女郎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一时间不太记得过去的事情,许是因为昨日受了惊吓,又差点死去,忧思过甚所致。”
“不必担心,我开几副静心凝神的药,女郎先吃几天。若是还想不起,只当这忘却也是一剂不错的良药就好。”医者边说,边展唇微笑,坐回原处,垂眸开始提笔书写。
外面嘈杂的声音还在。
医者开完药方,将药方递给香蝉。香蝉自然而然地送医者出去。
阿芙下意识地也站起身来。
她纵目望向室外,只见一列看着有几分面熟的侍女和仆役提着重重的箱奁,埋着头陆陆续续地往内院外走去。
阿芙一时没动。香蝉顺着阿芙的目光看了一会,确定地说道:“那不是琴音与六律吗?”
“琴音与六律是谁?”阿芙好奇。
香蝉坦白地回答:“老夫人,不,如今应该说是刘夫人房里的侍女。女郎忘记了吗,从前她们还替老夫人给女郎立过规矩。”
“好在我们女郎世家出身,大家闺秀,三两日便博得了老夫人的喜爱。”香蝉骄傲地说着。
阿芙则是不解:“那她们搬着东西是要去哪?”
阿芙这一问,香蝉也疑惑起来。香蝉不等阿芙吩咐,直接说着:“女郎且稍等,我去问询问询。”
香蝉便一溜烟地跑到远处去。
阿芙回到居室里喝茶、吃糕点。
没一会儿,香蝉又匆匆地跑回来,略有些气喘地说道:“女郎,打听到了,说是曹司空要直接住在我们袁府,只稍微修缮一番。现下,那些袁府的旧人全被赶到城郊的庄子上。”
“全部?”阿芙抬眸问香蝉。
香蝉郑重地颔首。
阿芙倒没料想自己竟然连一个陪着留下的同伴都没有。
阿芙略为失落地说着:“哦。”
香蝉欲言又止:“可是,女郎,那、那个……”
阿芙正声:“有什么话直接说。”
“可是,老夫人说临走前还想见女郎一面,给女郎一样东西。老夫人,哦不,刘夫人就在院外的凉亭等女郎。”香蝉又汲汲地一口气说完。
说完,香蝉还想说:“女郎,我们要去见吗?要不,还是别去了,毕竟老夫人都想把女郎送给曹军。”
香蝉想到这里,还自己生起气来,冷哼一声,面露不满。
阿芙犹豫了一会,说着:“去见见呗。万一她想给我留点临别赠礼,不要白不要。”
万一刘氏的口中还能说出其他关于原本的甄宓的事情呢。
阿芙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起身不徐不疾地往院外的凉亭走去。
还是早春,庭院花圃里的百花皆未绽放,但在无数枯败的枝桠中,亦有新冒尖的嫩绿芽叶。
阿芙分花拂柳,到凉亭的入口处站定。凉亭内,这袁府本来的主母刘氏一人独坐,望着外面的景致,满面的哀婉叹惜之色。
阿芙迟疑了片刻,上前笨拙地施礼,唤道:“姑氏。”
刘氏见到阿芙,立马一派慈祥和蔼,站起身来去迎阿芙,顺便赶阿芙旁边的香蝉,道:“香蝉,你先去别处逛逛。我有些体己话需单独与你家夫人说过。”
香蝉恭敬地说着“诺”,而后转身离开。
望着香蝉的背影远去,刘氏拉着阿芙匆匆往凉亭内走了几步,殷切地说着:“阿宓,你千万不要怪姑氏。”
阿芙觉得这句话变过来变过去,自己已经听刘氏说了很多遍。
阿芙没反应,刘氏接着又道:“姑氏明白,把你献给曹操父子,你有万分委屈。可是,以你的容貌,即便姑氏不走这一步,曹操父子也一定会逼迫于你。与其逼你去死,为熙儿守节,倒不如由我这个做姑氏的替你选一条生路。”
“阿宓,你是中山无极县甄氏的贵女。即便汝父早没、长兄早夭,可你父兄留下来的家业,你二兄打理得很好。纵然你曾经嫁过熙儿为妇,不再是完璧之身,但是凭你的家世、背后甄氏的财富,曹操父子万不敢轻慢于你。”
“姑氏与你无缘,往后怕是再不能做姑媳,临别之际,姑氏唯有一物可以馈赠于你。”
刘氏说着说着,从袖袂中缓缓地取出一张折叠四方的纸帛。纸帛上依稀留有墨迹。
阿芙抬手接过。
刘氏又在说着:“曹操的这些儿子,长子曹昂已是身故,没了他,谁都有可能承继曹操的功业。但曹操既然休了正妻丁氏,扶如夫人卞氏做正妻,卞氏的三个儿子,曹丕、曹彰、曹植继位的可能就更大些。”
“阿宓,你当在这三人之中选其一。即便你比他们的年岁都大,但长妻幼夫并非世之少见。”
“阿宓,我们能活着,固然是因为牺牲了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曹操要拿我们威胁熙儿他们。我们不会死。可我们如何活着,多少还要仰仗你在曹操面前的地位。”
“阿宓,姑氏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代表整个邺城旧部、乡绅的立场。只有善待你,曹操才能在邺城立足。相应的,姑氏也希望你能在曹操面前举足轻重,若有一日,袁氏仍有复归邺城之时,你我当齐心协力,共诛曹贼。”
刘氏说得慷慨激昂,眼里含着泪,脖子与脸都红了。
阿芙则是在看那张纸帛:
休书:
今吾第二子袁熙之妻甄氏,三书六礼以聘,然结发三年未有所出。今承继子嗣是大,故而休妻,放其归家,此后嫁娶,各无所关。建安九年正月十八执笔以书。
袁熙之母刘氏。
刘氏甚至没有写袁熙要休自己的真正原因,而是冠以甄宓一个“三年未有所出”的罪名。
阿芙看着,憋忍不住地扬唇微笑。
她慢慢撒开刘氏抓着自己的手,冷冷地说着:“姑氏苦心孤诣,为阿芙谋划。阿芙感念至深。”
“可是阿芙也听明白了。阿芙出身尊贵,家世不错,颇有财帛。曹操父子不仅看重阿芙的容颜,更重要的是看重阿芙背后能为曹军带来的资助。”
“阿芙又是这邺城袁氏的旧人,只有曹操善待我,其他邺城士族才会觉得曹操也能善待他们。”
“其实,没有姑氏的铺就,这些也都是一样的。”
阿芙抬手,扬起那张可笑的休书。
“姑氏若真的有心,当在临别之际,赠予阿芙一封和离书,而不是休书。阿芙未孕,或许不是阿芙的问题,而是您的次子身体欠安?姑氏不妨去庄上再重新想想怎么写。”
阿芙说完,拇指一松,让早春的寒风带着轻盈的纸帛飘飘扬扬地飞远。
刘氏似乎没想到阿芙会是这样的反应。
刘氏错愕了半晌,指着阿芙,“你、你你你……竖子你……”
阿芙沉吟了一会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于是缓和了语气,换一种说法,“纵然姑氏到如此绝境,还有心为阿芙谋划了几番。可是阿芙目光短浅,只能看到面前的利益。姑氏写的是休书,在阿芙这里便已不做好。更遑论姑氏曾提过要把阿芙送给曹操父子。”
“或许结果终如姑氏所愿,阿芙委身曹氏,换得袁氏其他亲族安宁。但是,阿芙既然攀上更粗壮的高枝,又怎么还会回头踏袁氏这根朽木?”
“姑氏说得那些齐心协力,你我共同的话就不必了。”
“有曹操父子在,其实有没有休书都一样。无论我改嫁于谁,只要是曹氏子,谁又敢置喙什么?”
阿芙话罢,决绝地转身便走。
刘氏僵愣在原地。
而凉亭外面,香蝉已经等候多时。香蝉瞧着阿芙面色不好,不敢多说什么,只紧紧地跟着阿芙。
反倒是阿芙主动郑声说:“派人去给曹植公子递个消息,就说我约他相见,想向他求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