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 第10章 第十日

在我的生活中，除了工作，占比最高的就是电影。当然，那是在遇到小百合之前。

郗阳提到《美国狙击手》的时候，我立即想到影片结尾的那一段。

狙击手坐在电视机前，枪炮声不断响起，听起来像是战争现场。可是，画面一转，电视里什么都没有。利用这一桥段，导演巧妙地展现了退役老兵的PTSD。

当初我看这一段时大为触动，感觉导演的手法简直太精妙了。如今再提这部影片，我最先想到的却是郗阳，他对火光的反应显然也属于PTSD。我们聊过这个话题，他说在有规律地看心理医生，叫我不必避讳，但我仍不免担心。

有这个问题的人，我身边还有一个，就是我组内勤大黄。转到内勤之前，大黄是狙击手，他转岗的原因比较复杂，最重要的就是PTSD，医生说，他可能永远也无法再开枪了。

大黄有多难受，我是看在眼里的，所以郗阳轻描淡写的时候，我就更加难过。

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忧，郗阳有了反应——他把自己的面包片放在了我盘子里，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他没事。对，又是他吃剩下的半片。然后，他又拿起了刚刚烤好的，像个仓鼠一样嚼了起来。

我跟张超讲了一遍电影剧情，他一边听，一边点头，到最后也没听明白：“这跟犯罪心理有关吗？”

郗博士放下面包片儿，答疑解惑：“《美国狙击手》是真实事件改变的，电影里的男主角号称美国历史最致命狙击手，最后被一个退伍老兵枪杀了。现实中，嫌疑人提出案发时精神错乱，强调自己无罪，但最终判决还是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张超和我齐齐点头，郗阳继续道：“类似的案件，还有2012的蝙蝠侠首映枪击案，嫌疑人也以精神错乱为由，做过无罪辩护，但是，公诉人依旧认为，他应该被执行死刑。”

这个我也知道。“最后判决是有罪，但不是死刑，是终身监禁。”

“没错。”郗阳道：“这些案件都与犯罪心理相关，师兄都很了解呢！”

经过郗阳博士的提点，我领悟了——虽然在职级上比张超低半格，但在知识水平上，我已经完全碾压他了。

张超没有察觉到我的骄傲，这小子惯会吹捧，又猛夸了郗阳一顿，不过这次，我倒是觉得张超说话句句在理，小百合就是特别厉害。

“嫂子对犯罪心理很感兴趣？”张超问。

郗阳的回答是：“选修课。”

学习使他快乐。我怀疑龙城警大所有的选修课他都上过。

吃完东西，我开着小捷达，把张超送回酒店，第二天一早他就要跟他老大回潞城。

道别的时候，我照例拍着他的肩膀，说“下次再见好好喝一顿”，可话一出口，我却突然心虚。不知道为什么，郗阳站在我旁边，让我莫名忐忑。

车子从酒店门口开出去，我发现郗阳在看后视镜，也跟着瞄了一眼，张超也站在酒店门口，看向我小捷达驶离的方向。

我看看郗阳，又看看张超，看看张超，又看看郗阳——这俩人是什么情况？这画风可有点儿诡异了。我脑子里忽然闪过郗阳吃饭时候的，时不时被张超逗得哈哈乐——完蛋了！这俩人莫不是一眼看上了？！

冒出这个念头之后，我脑子里嗡嗡地响。“张超喜欢女的。”我硬邦邦道。

“啊？”郗阳转过头看我，似乎没懂我的意思。

“没事儿。”我说：“就是，刚吃东西的时候，他过分自来熟，我怕你误会。”

我撒谎不打草稿。不然我能怎么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哦，我没有啊。”郗阳说。

“没有吗？”呵，男人。

“嗯。”郗阳点头，同时又瞄了一眼后视镜。

我打了转向，车子上了主路，郗阳终于不往后看了。

我当时不知郗阳所思所想，心里莫名酸溜溜的。于是，我做了个决定——我要抖一抖张超的黑料。

我说：“小百合，我给你讲讲张超女朋友的事儿啊？”

“啊？”郗阳抿了抿嘴唇，道：“这样……不太好吧？”

“不想听？”

“想想想！”郗阳点头的频率超过了车里的弹簧娃娃……谁能想到，这一张禁欲小脸儿下，竟然跳动着一颗八卦的心？

“其实也不是女友，是前女友。”我开始了：“张超上大学时候，有个女生，天天跟着他，他去打球她就送水，他去上课她就送饭，他去学院资料室，那女生不是张超学院的，进不去，就在门口站着等他。”

“哇，那她很喜欢他唉！”小百合叹道。我怎么感觉，他像是在憧憬呢？

“也可能是张超瞎吹的，你见着了，他说话，没谱的样儿。”我说：“内情如何，咱也不知道，反正张超是这么说的，我可没有添油加醋。”

郗阳点头，我继续往下讲。

“时间长了，大家就都觉得这女生是张超女朋友了。但是，张超对这个女生没感觉啊，就跟女生说：‘我们不合适，你找别人吧’，结果一说她就哭，一说她就哭，显得张超特人渣。”

“后来呢？”郗阳问。

“后来，这小子就想，反正这小姑娘长得也不差，就收了吧。”

郗阳幽幽道：“这不还是个人渣吗？”

我：“……”

小百合挺上道儿，这个思路很对。不对，我要讲的不是这个。我说：“再后来，剧情就跑偏了。”

郗阳打断我，问：“跑偏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按正常套路发展了。”

“女生不喜欢他了？”

“也对，也不对。”

郗阳不解，歪着小脑袋看我。

路灯的光落在车里，忽明忽灭，衬得他格外可爱。我有心揉揉他的呆毛，不过忍住了。

“按照张超的说法，他俩在一起之后，女生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他的银行卡就不停收到账单信息，还让他开车送她跟舍友去郊游，帮她爸的小商店送货。”

郗阳微微拧起眉头。“那超哥怎么做的？”

超哥？他俩这一个叫哥，一个叫嫂子的，真不嫌乱啊……

我说：“张超给她开了副卡。”

“啊？那不是很恩爱？”

我没回答，继续道：“然后，女生就天天在朋友圈晒东西，说都是张超送的，一礼拜能晒仨名牌包。然后这小子就从朋友圈渣男，变成模范男友了，俩人就这么过了两年。”

郗阳：“……超哥的钱袋子血崩了没？”

我长长叹了口气。“这也就是张超。家底儿厚，这要是我家，估计……”

不用估计，人家小妹子也看不上我。

那……郗阳能看上我吗？

我突然有些心慌。直到郗阳问我“然后呢？”我才回过神。

“然后啊。”我说：“然后就到了毕业时间，女生跟张超说，她想出国。”

郗阳问：“超哥送她出国了？”

“嗯。”说到这儿，我简直要憋不住笑，因为奇葩的桥段就要来了！

路口红灯亮起，我停了车，平复心情，用尽量平静而严肃的语气说道：“张超给她买了张飞柬埔寨的机票，之后把电话卡和银行卡都注销了。”

郗阳：“？？？”

郗阳半张着嘴，交通灯的光线映衬得他的小脸蛋红扑扑的，竟然还挺喜庆。我看着他的小脸儿，莫名有种想要咬一口的冲动。

好在，我没有特别冲动，我怕他冲动揍我一顿，我肌肉这么结实，他手会疼的。

“无语是吧？”我问。

郗阳点点头，小嘴儿还张着，保持着震惊的状态。

我又想咬他了，这次想咬嘴唇……说不清道不明，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对劲了。我转过头，不再看郗阳，这下总能平静些了。可是这红灯怎么这么长？

未免继续胡思乱想，我努力往刚才的话题上拽：“我当时在宿舍，一边儿跟他喝着啤酒，一边儿听他说这个事儿，也无语了。”

“哇！”郗阳突然叫起来，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双眸亮晶晶。“师兄你违纪！宿舍不让喝酒！”

我：“……”大兄弟，我要不违纪咱俩能认识吗？

“我不会告老师的！”郗阳严肃认真道。

我说“谢谢”，真心实意。郗阳点头，一脸的“我办事儿你放心”。

“那，师兄对这个事儿怎么看？”郗阳问道：“就是，超哥这种做法。”

“我？”我耸耸肩：“我没怎么看，谁年轻时候没点儿荒唐事儿？”

郗阳眯了眯眼睛，狐疑道：“那师兄你呢？”

我一时没懂。“我？我咋啦？”

郗阳抿嘴唇，问：“你年轻时候，有过什么荒唐事儿吗？”

荒唐？我现在也年轻。不过他提的这个问题让我有点开心，就感觉他特别关心我，在他心里我比张超重要。后来我才察觉，当时郗阳在吃醋，而我为此欣喜。

不过荒唐事我还真没有过。我说：“要荒唐首先得浪漫，我就不是个浪漫的人，也就没有荒唐的机会了。”

郗阳不信。“师兄喜欢电影，书房里都是影视相关的东西，怎么会不浪漫？”

说起这个，那我有话要说了。“以前跟同学一起去电影院，男生女生一大堆，大家买了两大排，拍照片、聊剧情，热热闹闹，结果我群发信息强调‘文明观影’，之后再也没人找我一起看电影了。”

郗阳：“……”愣了片刻，郗阳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师兄你可真是——”

我耸耸肩。“我确实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

“不不不。”郗阳摇头：“你适合当警察。”

我：“……谢谢。文明观影小警察，浪漫不了一点儿。”

“不会吧？”郗阳幽幽道：“我怎么听说，前阵子在学校里，流传出一个关于师兄的传说？”

“我啥传说？”我笑道：“我跳墙被保卫发现了？”突然，我想到一件事，立马笑不出了——“你说那个图书馆表白的事儿？”

“嗯嗯嗯！”郗阳拼命点头，红扑扑的小脸儿写满了求知欲。

我心里一“咯噔”，急得狂飚东北话：“你戈啥前儿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认识我之前，还是认识我之后？”

郗阳眼珠转了转，小声说道：“之……前……”

我：“……”完了，全完了，我可太丢人了，我最初的形象全毁了……

“那是个误会！”我慌忙解释道。然而，这红灯亮了这么久，偏巧在我着急解释的时候——它、绿、了！我这儿一犹豫，身后尖锐的喇叭声响成一片，我忙启动小捷达。

过了路口，我继续往前开，回家之前高低得把这事儿说开了。

我问郗阳：“你先跟我说，你都听说什么了？”

郗阳思量片刻，道：“在学校图书馆，法硕的姜师兄跟你表白了，阵仗还挺大的。”

我：“……”

虽然剧情确实如此，但那是有前因后果的，单独拿出来一段，怎么这么别扭？

那事儿太尴尬了，我是真的不想提，但是我不说清楚，又怕小百合误会。

“是这么回事儿。”我硬着头皮开始讲自己的事儿，心中暗暗叫苦——我这刚出卖完兄弟，下一秒就轮到我自己了，当真报应不爽……

唉，讲吧，能哄小百合开心，也挺好的！

“法硕的小姜，有次去图书馆写作业，正好坐我位置旁边上。我那天书看到一半，被同学叫出去，就把东西都留下占座了，所以，我俩没见过面，他去的时候，就只见到了我的书，明白了？”

“嗯嗯。”郗阳点头，我真想好好捏一捏他那张八卦脸。

我继续：“我的书，你知道吧，我喜欢平整干净，本子也是，写东西要一笔一划，当然会议记录除外，那个我都是瞎划拉的。”

郗阳点头认同：“我知道的，师兄的书本都很干净的，跟我的不一样。”

你还知道不一样啊？我暗暗咬牙，知道你咋还不换个记录本？整个本子页边让甲醛浸透了，我真是服了，你就不怕自己中毒吗？后来我包办了郗阳的文具，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然后呢？”郗阳问。

“然后啊。”我说：“然后那天赶巧了，有个师妹去图书馆，发现没位置，就现在我那儿坐了一会儿，做完作业就走了。据说，那是个肤白貌美特好看的妹子。”

郗阳眨眨琥珀色的眼睛：“姜师兄看上她了？”

“是。”我点头。

郗阳纳闷儿道：“那他为什么向你表白？我听在图书馆帮忙的同学说，他拉了个横幅，挂在进门玻璃天花板的大厅里，写着‘裴然我喜欢你’。”

艹了……他真是这么写的……现在想想，我都还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我班同学给我发信息，说“出事儿了你赶紧上图书馆来！三楼中厅！！”，我撸起袖子就往图书馆跑，第一反应是占座儿打起来了招呼我去支援。

我刷卡进门，气势已经拿出来了，然而，刚进大厅我就吓疯了！眼前是什么鬼？小姜同学也懵了，捧着99朵玫瑰花抬头问我：“大哥，您是裴然啊？”我说“废话！你搞什么鬼？”

我俩掰扯了半天，才整明白前因后果。

“那大傻子，翻了翻我的东西，看到封面上写着‘警硕裴然’，以为书是那个妹子的，傻了吧唧的以为自己偶遇了真爱，撺掇同学帮忙组织表白。他那帮同学也真是够意思，大张旗鼓就开始了，但是谁也没去想，这个‘裴然’到底是不是那个妹子！后来，不用我讲了吧？”

“不……不用了……”郗阳话都说不完整了，乐得肩膀一抖一抖。

“想乐就痛快乐吧，别憋坏了。”我进了小区，往家门口开，时刻留意两边的距离。“老破小”的缺点，道路设计不合理，过车特别费劲。

“不过，这也是咱俩的缘分。”我一边看路一边说：“经此一事，能跟你并称‘龙警九子’，也算是我荣幸。”

郗阳不乐了，抬起头茫然问我：“什么意思啊？”

他竟然不知道！

“你不知道‘龙警九子’？你还是不是警大学生？你天天净学习了是吧？”

郗阳依旧茫茫然，摇了摇头，那模样不似作伪。

好吧，这种事情，当事人自己不清楚也是有的。于是我开始了科普。

我说：“‘龙警九子’，指的是龙城警大九个学生的奇葩故事，每次，有更奇葩的事情发生，大家就会自觉把其中的某一个替换掉，保持‘九’这个吉利数字。”

郗阳举手提问：“为啥是九？八不是更吉利？”

我：“……”有道理唉！但是，数字是重点吗？没听我说是奇葩故事吗？龙城警大两个校区，全校好几千人，你都已经位列“九大奇葩”了，还有心思想几更吉利。这孩子就不能长点儿心吗？

“大概因为‘龙生九子’吧？”我胡说八道，不过我多少了解了一些，继续道：“‘龙警’指的当然是龙城警大，这个‘九子’指的是故事都与‘子’的谐音有关。”

郗阳小脸儿一板：“师兄，现在不让搞谐音梗了。”

我：“……”你到底听不听？你是吐槽小能手是吗？

见我不说话，郗阳又恢复求知若渴：“都有什么呀？”好学生光环立马闪现。

我知道的也不全面，捋了捋，道：“治安叶天的骰子、刑侦江明月的爪子、法医郗阳的褂子、警硕裴然的名字……还有几个我记不清了。同学给我发过，我回去找找转给你。”

郗阳耷拉个小脑袋，忙说“不用了师兄……”，刚才一脸的幸灾乐祸全不见了。

我内心腹诽，呵！知道你的褂子有多脏了？或许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默默立志——要给他洗一辈子衣服了。

我俩说说闹闹，可越往楼下开，越觉得不对劲儿——今儿外头怎么这么黑呢？我一抬头才发现，我们这一片儿都停电了！

最近附近有项市政工程需要用电，导致整个小区电压不稳，动不动就停电。

就郗阳来之前那周，有一天我好不容易休息，想起郝帅给我推荐了好几次的网剧，说是破案的，拍得可好了。八百年不看一次电视的我，寻思把这个剧刷了吧。

结果，一集电视剧停了四次电，一到凶手快落网时候就停，一到凶手快落网时候就停……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跑了一次又一次，前面的剧情还有点儿忘了，给我看的比上班儿还累。

我停了车，关了大灯，就陷入一片黑暗，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后座上一大袋子烤串儿的味道。

我琢磨着找手机照明，四周却突然亮了起来，郗阳把电.警.棍的强光手电打开了。我忽然想起来，最初在教室见到郗阳的时候，他也是举着这根儿电.警.棍，站在讲台假装自由女神。

“你随身带着它？”我问。

“嗯。”郗阳点头。我俩下了车，一起往门口走。

我拎着烤串袋子，走在他身边，一边翻钥匙一边问：“你又不出外勤，总带这个干嘛？”

郗阳轻轻吐出三个字：“我、防、身。”

漂亮！这回答，无懈可击，我没话说了。不过转念一想，虽然衣服脏点儿，但长这么白净的男孩子，是得多注意点儿。而且，郗阳这个小身板儿，估计别的装备也不好用，电.警.棍就挺好，晃个眼睛啊、出溜个人啊什么的，挺好，挺适合他。

我当时心里还偷偷吐槽了这小百合，没想到第二天，警.棍就派上大用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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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日 一张禁欲小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