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 第11章 第十一日

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隔三差五就要往龙城海城交界跑，再这么跑下去，我单位油补就快不够了。更糟糕的是，我的小捷达最近出了点儿问题，空调温度一直上不去，郗阳坐在副驾上，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哆嗦着。

“不带你来好了，技术马上就回来了。”我又后悔，上次带他上山也后悔，可是还是想带着他，是我太自私。

郗阳打着哆嗦说话，磕磕巴巴：“没……没事儿……柳政委说了，让周哥跟着二支队，我主要跟着你们，我是……是该来的。”

郗阳说着，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抽出两片暖宝宝，打开贴在一起暖手用，出门之前他毛衣上已经贴了好几个。这孩子，上辈子怕不是冻死的？

我问他：“我说你这小身板儿，是不是小时候生过什么病？”

郗阳搓了搓手里的暖宝宝。“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有阵子，我总是吃各种药，打各种针。”

“是什么病？”

“我那时候小，不知道。”

“哦。”他说得轻巧，我也没想太多。小捷达一路往东，向龙海两城交接的杨树村开去。

郗阳又贴了几个暖宝宝，面色稍微好了一些。

“好点儿了？”我问。

“嗯。”他点头。

我下意识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本来是想探探温度，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我们从山上下来往市区开，路上我握了一下他的手，之后就像着魔似的不想撒开，就那么握了一路。

想到这儿，我突然觉得有些慌，立即收了回来，假装看后视镜。

郗阳微微低着头，半晌儿，看向我，说了句“师兄，你手挺热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什么意思？他还在看我，我却没敢再看他。他总是这样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跟我想得一样？

试探一下，反正又不会死。

“帮你暖手啊？”我伸出手，装作不经意，继续目视前方。

我等着郗阳的答案，等得心都快跳出嗓子了，这感觉就像我第一次扫黄的时候，站在房间门口敲门，假装客房服务，等里面开门准备往里头扑。

郗阳没说话，也没动，我有些急，但面上尽量镇定。我确定他看不出来，就算他读再多犯罪心理，也比不上我十年审讯经验。

“不用拉倒。”我说着抽回手，换了个档位，手上的动作刚停下，就感觉他碰了我一下。郗阳看着我，左手伸到我旁边，右手还攥着那两片暖宝宝。

我拉过他的手，攥住，嘴里还埋怨着：“这么凉不早让我暖着，是不傻？”

就这样，我成功骗到了牵手，当然，是在不影响行车安全的前提下。

下了省道，我俩路过了肖阳烧死的地方，地上没留下什么痕迹，然而一个年轻的生命，却永远留在了这里。郗阳看着路边的围栏，神情有些感伤。

一对夫妻骑着一个小摩托路过，看样子是刚刚从市里买了东西回家，后架上绑着不少东西。老婆搂着老公的腰，把头埋在他身后，恩恩爱爱的模样。

我逗郗阳：“唉你快看那俩，像不像咱俩？”

郗阳探身往外看，瞧见是一对夫妻，也不接我的话，问：“师兄会骑摩托？”

“会！”我立即显摆：“中学那会儿，我老偷着骑我爸的摩托车，他知道之后就训了我几句，不痛不痒，我下次接着骑。”

郗阳笑了，说：“叔叔很宠你。”

“我还没说完呢。”我继续道：“后来有一天，我骑摩托带着我妹妹出去，一不小心给摔了。我腿都摔破了，我妹当时小，坐我前头，亏了是坐我前头，让我给护住了，没伤着。回家之后，我爸给我那顿揍啊，哎呀我去，我屁股半个月都没敢坐凳子，上学都是在最后站着听课的！”

郗阳笑起来：“师兄小时候真有意思。”

“你还笑？可疼了！你是没挨过打。”

郗阳没作声，侧头看了看窗外。我当他还在看那对夫妻，就逗他：“羡慕的话，等到夏天，哥哥带你骑摩托。”

郗阳回头看我。“不，我怕你给我摔了。”

“不能够！我那会儿是小孩儿，那摩托车太沉，我骑不好，现在不会了。咱局后院，有俩警用摩托，我骑过两回，挺好的，要不下次我骑摩托带你出警？”

“不，我怕你冻死我。”

“喂，你也太没劲了吧……”

郗阳抿抿嘴唇，慢悠悠道：“师兄，我不做关于未来的约定。”

“什么意思？”

郗阳轻轻呼出一口气：“世事无常，就像前几天被烧死的人，她或许也跟其他人做过很多约定，但都实现不了了。所以，约定是最没有意义的。”

“别这么悲观啊小伙子，你的前途一定会一片光明！”我不知道哪儿来的中二勇气，竟然欢脱起来。

郗阳很捧场，点点头：“谢谢师兄，我相信你。”

郗阳有个技能——说话特真诚，俗称睁眼说瞎话。他当时有一大堆事瞒着我，不过我也不怪他，毕竟那时候我们刚认识，而且，我不是喜欢找后账的人，不会跟他掰扯——大事小情，我都更喜欢从床上找回来。

被他一句“相信”哄得美了半天，我忽然想起:“我是硕士，你是博士，你不是知道吗？”

郗阳点头：“知道哇！”

“知道为啥还管我叫师兄？”

郗阳眼睛转了转，压低声音道：“师弟，过来。”

我：“……”这是什么小朋友装霸总的违和剧情?

“算了，就师兄吧，一个称呼而已。”我说：“我入警授衔比你早，你叫师兄也没毛病。”

郗阳笑嘻嘻说：“好的师兄！”他倒是乖巧。

原本是再普通不过的称呼，自从郗阳这样叫我，似乎就有了特别的意义。

我就这样握着郗阳的手，往杨树村开去，等下了这段水泥路，上了土路，我就只能松手了。行车安全记心上。

土路坑坑洼洼不说，不少地儿落了雪，没人清理，分不清哪里是坑。不是我车技不好，关键是我车不行，小捷达来来回回晃荡，我怕它零件晃出去。牺牲在一线，单位还不给它算因公殉职，犯不上。

终于到目的地了，我下车，绕着小捷达查看了一圈儿——还行，至少从外观看车灯、牌照、排气管子、挡泥板子都还在。

郗阳一下车就又哆嗦起来，拉了下围巾，看向那间院子。

荒屋破败不堪，院里满是枯黄的草叶，几乎湮没了低矮的土房，非砍断这些荒草，否则没办法从院门进到屋门。

前些年建新农村，杨树村做了整体规划，这片儿已经没有住户了，这一处荒宅尤其萧索。

前几天，我们追查后山陷阱“白骨案”，到村里走访，得知早些年村里有个叫隋亮的，后来不知所踪，跟死者特征基本吻合。

隋亮在村里是出名的好吃懒做，据说他媳妇是被他打死的，当时没外人看见，只有一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在场，但那孩子什么也没说，最后警察也认定他媳妇是自己摔死的。

村里人都知道，那孩子不是隋家的，是有人偷偷送来的。隋亮似乎还得了一笔钱，过了几天风光日子，就都败光了，媳妇也死了，就剩下他带着那个孩子。

每天，他一喝酒，就打那孩子，大冬天的，把孩子撵到狗窝去睡。邻居看着心疼，但又有些怕这酒疯子，只偷偷给孩子扔了条毯子。

有次半夜，邻居听见孩子撕心裂肺地哭，怕是隋亮干什么缺德事儿，闯进他们家，闻见满屋子血腥味，吓得半死，差点儿跟隋亮打起来。

后来邻居才发现，隋亮没把那孩子怎么样，只是把狗杀了，估计孩子是看到满地的血，给吓着了。隋亮说邻居多管闲事儿，两人大打出手，打那之后，隋亮跟邻居的关系更加不睦。

后来，隋亮就不见了。

邻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因为实在是没关注他家，等发现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肚子在家好些天了。许是不会生火，那孩子每天啃一点馒头，喝的是冷水，邻居发现的时候，他不知扛了多久，已经快撑不住了。

那孩子也是聪明，大抵是知道隋亮不会回来了，但那时候他身子太弱，喊声传不过院墙，就想了办法，用尽力气砸烂了窗户，“哗啦”一声，惊动了邻居，他们这才发现，大门紧锁的隋亮家里，关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他们问那孩子“隋亮去哪儿了”，孩子说“不知道”。因为门上了锁，村里人都觉得，这隋亮是嫌孩子拖累，把他扔下，自己跑了。那个年代，流行进城打工，隋亮的不辞而别，也不算稀罕。

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一晃十多年，大家也淡忘了。所以，后山发现白骨的时候，警方最初排查失踪人口，村民都没往隋亮身上想。

我掏出甩棍，把枯草打倒，在雪里趟出过道，回头，伸出手。郗阳把手递过来，我一边打出前面的路，一边带着他往前走。

郗阳刚走不出五米，便踉跄了两回……亏了警大的法医专业只看卷面成绩，没有体质要求，郗阳要是走公安专业，他连体能测试都过不了。

我松开他的手，沉声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郗阳怎么说？“好的，儿砸！”

我：“……你说啥？”

郗阳抿嘴乐。“谁让你拿《背影》套路我？”

“算了算了，不跟你们学霸计较。”学霸也是“ba”，我也不算吃亏。

我快速在前面清出一条路，直到屋门口，收了甩棍，转身回门口，俯下身子，把郗阳打横抱了起来。他这体重，哪儿像个成年男人？我上年救的那个中学生都比他沉。

郗阳表情一滞，琥珀色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声音都带了颤，攥着我的衣袖小声叫我：“师……师兄……”

“哆嗦什么？你刚给我当爸爸的霸气呢？”

郗阳：“……”小百合气焰全无，嘴里说着“我能自己走”，手上恨不得给我掐紫了。

“我知道你能走。”我一边说，留意着脚下。“裴队亲自抱你，这待遇，全龙城的警察你是第一份儿！不对，你是海城的……算了，总之是警察第一份儿！”

郗阳攥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别的警察，也不用别人抱着吧？”

他还挺知道。

我走到屋门口，低头看他。小百合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围巾上因为呼吸结了小小的水滴，连睫毛上都有一点，显得他更像个洋娃娃。

“师兄……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我想咬你一下，但我敢说出来吗？

“下来。”我故意冷声道。

“哦。”郗阳跳下来，轻巧落地。

他要是再不下来，我可能会想更奇怪的事情。

我俩站在门口，往屋子里看。

看来打那孩子被救走，这里就再没住过人了，门斜斜倚着，似乎是邻居强行踹开时候弄的，窗子也是破的，印证了村民们的话。

我挪开木门走进去。对，是挪开，不是推开，那破门一碰就掉了。郗阳跟在我身后，递上手套鞋套，自己快速装备好，跟变身似的，“哗啦”一下子从警花小百合变成了冷血法医。

我是真不擅长穿鞋套，鼓捣了半天才套上，晃晃悠悠，差点儿倒了，郗阳那边儿已经开始工作了。因为隋亮没有登记的亲人，我们需要拿到他的DNA，跟白骨做比对。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试图解开心中的疑问——山上那个坑，是不是隋亮自己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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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日 成功骗到了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