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了。”林樾道。
沉浸在回忆中的嘉祐被林樾的声音唤醒,他疑惑道:“什么十一年了。”
林樾道:“从你发那条决裂的短信,剪断电话卡到现在,整整十一年了。”
嘉祐茫然道:“是吗?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
林樾长叹一声道:“是啊,少爷,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崩溃吗?恨不能连夜再飞回去。那一个多月我真得太难受了,打了几次电话给高阿姨,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现在想想都心有余悸。”
嘉祐笑道:“也就难受个把月嘛,都会过去的。”
林樾抗议道:“什么个把月,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我要不说出来真是白白受了一场罪……”
当时林樾尝试了各种方法联系嘉祐,他都毅然决然地拒绝沟通,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林樾甚至去找了心理医生。
“我觉得我可能也疯了,就想问问究竟是为什么,实在找不到你,我就去找了心理医生,想从心理学的角度找到你这么做的答案。连续两个月,我每周都去咨询,后来算是想明白了吧。”
抑郁症患者那种近乎绝望的日常体验,普通人确实没办法感同身受,绝望有时会让他们始终保持冷静甚至微笑。在心理咨询中,林樾明白了这一点,嘉祐想保持情绪稳定,他想尽力把握好自己尚能控制的当下,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在那种情况下,任何未知的恐惧和刺激都可能会让他滑下更为黑暗的深渊。
在最后一次的咨询中,心理医生说:“作为一名医生,我不该给咨询者提出任何太具体的行动建议,但是我想劝你一句,放弃吧,小伙子,千万别再逼他,好好活着是最重要的,一切痛苦都会过去,未来大概率会好起来的。”
林樾道:“从那以后,我才开始尝试不再让自己陷进情绪里。我跟大家没联系的那几年,也是怕自己听到你的消息又重蹈覆辙了。”
嘉祐平淡道:“我理解。”
林樾道:“你哪里会理解,我心里一直都挂着你,偷偷看过你好几次。”
这一点嘉祐确实没想到,“什么时候的事?”
“第二年你快高考的时候我回去过,没惊动你,后来你上了大学,我去过你学校两次,远远地看了两眼,见你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当时我想得很清楚,还是先自立吧,所以很快就从学生变成生意人啦。”
嘉祐自嘲一笑,半晌道:“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再回头,都是少年滤镜在作祟,咱们两个现在差距太大了,清醒一点吧……几点了?别误了航班。”
林樾看了下表,“早呢,还不到九点。我不是回头,是一直都在。”
嘉祐略带审视地看了林樾一眼,笑道:“你大学不是谈过恋爱吗?”
林樾叹道:“真不算,他们瞎传的。我是干过挺多乱七八糟的事,但恋爱是真没有谈过。你可能觉得你对我的依赖比较多,但实际上这种依赖是相互的,我当时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其实也很害怕……”林樾认真思考了一下,仿佛想要找到最合适的形容词:“那是一种既无法得到又不能失去的恐惧。结束心理咨询后,我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于是就设法转移注意力,切断关于你的一切消息。宋潇潇对我有好感,我就陪着她吃饭、逛街,有两三个月吧。后来她看见了一张咱们的合影,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就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我承认了……所以我说欠她人情,春节帮她挡相亲算是还人情债。总之,跟宋潇潇讲清楚后我就开始专注于工作了。”
“你还真是……宋潇潇没有找人揍你吗?”嘉祐想起了高中时的事。
林樾忙道:“别误会,我很尊重她,所以她说我完全不像要谈恋爱,只会服从命令,然后拎包买单。”
嘉祐嘲讽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绅士。”
林樾坦然道:“反正就这么回事,今天算是不吐不快吧。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咱们都而立之年了,在一起不是顺理成章吗?”
嘉祐斜觑了他一眼,“你这种无条件的自信态度还真是从来没变过。”
林樾道:“我知道我这人目标感太强,有时候就跟个控制欲变态似的,但这都是表象,谁还能比你更了解我啊。你也一样,你要不在意我,会这么着急跑回来质问我周玟育的事吗?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
嘉祐摇摇摇头,“我了解的是少年时代的你,你都在滚滚红尘里浸淫十多年了,是块璞玉也都要泡透了,我还哪里敢谈了解。”
林樾哈哈大笑:“你说的对,我现在就是个奸商。”
“先不说了吧,九点多了,下去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去机场,饿死了。”
听嘉祐说要送他去机场,林樾窃喜,他道:“最后再问一个问题。”
嘉祐道:“你问。”
林樾道:“沈立帆是不是对你有想法?”见嘉祐没有立即回答,他接着道:“这对我很重要,涉及我下一步的行动。”
“哎……”嘉祐长叹一声道:“林樾,你这么幼稚吗?如果我和他两情相悦,你再怎么行动又有什么意义?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和他就是大学同学,算是很好的朋友,他小我四岁,一起做课题认识的,跟我表白过,我拒绝了,再后来他出国留学,我们也很少联系,前一阵子他说要回国了,但他父母不知道,所以不敢回家,想暂住我这几天,如此而已。”嘉祐简单明了地概括了他和沈立帆之间的关系。
林樾疑惑道:“那他为什么对我那么大的敌意,还反复拿话试探我?”
嘉祐道:“那是因为他觉得你是那种很会跟人暧昧、拉扯的人,他怕我受到伤害,这纯粹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他这个人不太善于隐藏自己的看法。”
“对不起,是我神经过敏了。”林樾决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
“走吧,你去拿行李……你说的事我会认真考虑。”
这场长达两个小时的对话,由争执开场却走向了始料未及的结局。同样是机场送行的场景,上一次,程嘉祐微笑着跟林樾挥手告别,而后一别数载,从此消失在彼此的世界中。在那些沉默的岁月里,少年身负着成长的剧痛,挣扎着从黑暗的深渊中爬了出来,再度站在光明里时,他视所拥有的一切为珍宝,一度摒弃了所有妄念,只想好好活着。对他来说,能好好地活着,拥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已经很奢侈了。此刻,还是那个机场航站楼,又是那个安检通道,嘉祐望向那个少年时的挚友,再次微笑挥手,劫后余生的感觉又回来了。
林樾道:“你抽空好好练练驾驶技术吧,车开得太烂了,等会儿开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嘉祐笑道:“知道了,赶紧去吧,你也调整一下,下午不是要跟老板谈指标吗?”
林樾道:“好,周玟育的事你放心,我会跟他切割得清清楚楚。”
回家的路上,天气放晴,车窗外春光旖旎,嘉祐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场长达十六年的长梦。林樾说得对,嘉祐的心里一直有他,如果说旧日情愫早就成了灰烬,那么这灰烬里还埋着一块涅槃石,当狂风来袭,灰烬消散,它又露出了本来面目。嘉祐心乱如麻,在十几年漫长的岁月中,他早已习惯于压抑自己,如今对方却率先向他吐露了心迹,这种跨越时光的回响与他的心绪不停共振、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