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翌日,宫中就传出喜讯,道是皇后新册了一位赵氏宫人,赐居琼华殿,圣上大悦。
这本不是大事,却引得坊间议论纷纷。毕竟贾后是出了名的悍妒,天子身边除了生下太子的谢氏外,再无旁的活着的妃嫔。难道皇后突然转性了?
疑虑归疑虑,赵氏毕竟出身不高,只是一介普通的后宫,跟各家干系不大。因此,并未掀起多大的水花,大家日子还是照常过。
元日之后,张茂跟裴家又告了几日假——张大郎初八娶亲,张家正是忙的时候。
裴憬也隔三差五地往张家跑,美其名曰搭把手。
裴妡年后便回宫了,偌大的钜鹿郡公府又只剩下裴妍一个闲人。她母亲被祖母拘着整日在内室悟道,府里也没人管她。
裴妍颇觉无聊。正好这天裴憬告假去张家,裴妍紧跟着也跟叔祖请了病假,拽着裴憬带她一起去。
裴憬无奈,只好把她稍待上。
张家的府邸建在听风坊里,住在这一带的多是军功起家的武将勋贵。
张家府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前后后也有十进院落,但与占地颇广的钜鹿郡公府比起来,算是简陋了。
裴憬是张家常客,张家上下对他颇熟稔。大郎张寔和裴憬的族叔裴邈是至交,对裴憬亦当自家兄弟待。
若只是裴憬来,张家倒没什么紧张的,左右张寔、张茂能把他照应得很好。
可这次裴憬把妹妹裴妍也带来了,这就给本就忙乱的张家更加添乱了。
裴妍是女眷,张家的长媳还没进门,长女又嫁出去了,唯一能招待裴妍的也就是张茂的阿娘——马夫人了。可马夫人正是忙的时候。
裴妍进门后,张茂有些吃惊地看向她。
裴憬摆手推卸责任:“阿妹硬要来,我拦不住。”
张茂不动声色:“禀过夫人和老师了吗?”
裴憬点头:“派风荷、雨荷去说过了。”裴妍身后的风荷、雨荷立即点头。
裴妍有些不高兴,嘀咕道:“我来你家,阿母都没拦着,你反倒问东问西的。”
张茂正色道:“过了年你就十岁了,哪里能像以前那么任性?”
一旁的张寔正和裴邈出来,见到裴妍也都愣住了。
张寔是见识过裴妍的混不吝的,因而并未见怪,只是笑着摇头。
倒是裴邈,他虽是裴妍的族叔,但亲缘不近,又男女有别,接触的不多,对她的个性并不了解。
待见裴妍小小的人儿着一身利落的胭脂色胡服,插着腰昂着脖子趾高气扬地立在张家的院子里,好似一只不服气的锦鸡,不免既新奇又好笑。
张寔无奈道:“这是你家的女郎,劳你帮忙招待?”
裴邈连连摆手:“我拿自家府里的妹妹侄女都没办法,何况钜鹿郡公府的这位?既是阿茂招惹来的,还是请阿茂自己收拾吧!”
张寔好笑地点头,和裴邈悄悄从回廊一侧退了出去。
张茂看看四周,奴仆环伺,总不好在院子里久待。只好把二位贵客往内室引。
内室中,张家的主母,张茂的阿娘马夫人亦得了信,紧赶慢赶地迎了出来。
裴妍跟着张茂穿过游廊,过了一个不大的湖,就进了内院。
这里裴憬也是第一次来,他看了看,对妹妹小声道:“茂弟家真是,小的可怜。”
裴妍点头,这么点地方,在她家只够东湖大小。
张茂耳力过人,自然还是听到了。他倒不以为忤,只是有些无奈,这两只就不能回去再议论?难怪郭夫人要头疼。
裴妍走了没几步,远远看见一个上着苏芳红对襟大袖衫、下着酡颜褶裙的妇人正等在花厅门口。这妇人与她母亲一般年纪,裴妍有些惴惴,不知该如何称呼。
裴憬小声道:“这便是茂弟的母亲,马夫人。”
裴妍点头,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她第一次来,也不知马夫人到底有没有阿兄说的那样好相处?
马夫人出身将门,行事作风与裴妍的外家郭家倒有几分相似,说话行事很是爽利。
她见到裴妍,眼睛不由一亮,立即被这个玉雪可爱的小贵女吸引。
张茂给裴妍做了引荐。
裴妍当即敛容正色,和裴憬一样,对马夫人行晚辈礼。
马氏未避让,只是笑着请裴妍落座。
论身份,钜鹿郡公府裴家是张茂的主家,但马氏是安定张氏的主母,又年长裴妍许多,这礼倒也受得。
她早听张茂说起过裴家长房的这对兄妹。裴憬她见过多次,知道是个朴实无华的憨傻性子。至于裴元娘,她却是头一次见。
马氏观裴妍容色,见她年龄虽小,但气度容色皆为上品。尤其这玉雪可人的小脸,真让人稀罕。
马氏揣摩着小女郎的脾性,让婢子上了好些西域的瓜果、蜜饯,有好些是富贵若裴妍亦不曾见过的。
裴妍起先还客气着,待与马夫人闲聊几句后,发觉这位长辈很好相处,便放下戒备,与她边吃边聊起来。
张茂和裴憬还有婚礼上的事要忙,这边既已引荐到位,便退了出去。
裴妍本有些失落,她也很想去前院看热闹。
马夫人却让婢女端出刚热好的酪浆,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这一坐就是两个时辰,马夫人见多识广,语言风趣,待人体贴,裴妍则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孩子,问了许多西域的风土人情、特色土产。
马夫人都耐心地一一解答。
待裴憬来接妹妹时,裴妍已经吃得脑满肠肥,故事也听得一脸餍足。
此行裴妍得到马夫人的接待,吃到了许多以前没吃过的西域特产,又听马夫人说了许多西域的趣事,可以算得上收获颇丰。
裴妍对此很满意。
反倒是裴憬,板着脸跟妹妹交涉:“明天你不许跟来了!”
“为何?”
“张家正忙着大郎的婚事呢,你来只会添乱!”
裴妍不服气,诘问:“说得好像你就不是添乱似的!”
“我跟你不同!我可是张家请的傧相!”
“你……傧相?”裴妍瞪大双眼,傧相是新郎官的副手,没想到张家会请裴憬来担任此“要职”。
裴憬有些不高兴:“怎么不能是我?”
裴妍是参加过几场婚礼的,记忆中,傧相需得文武全才。于是问他:“喜娘拦门的时候,阿兄做不出却扇诗怎么办?”
“阿茂和邈叔都已经提前写好了,我这几天就是来背诗的!”裴憬自豪地道,不过他很快又苦了脸,“只是,也太难背了些!”
裴憬自小怕读书。
想到哥哥背书时生无可恋的样子,裴妍很不厚道地咯咯咯笑起来。
……
正月初八是张家大郎迎亲的日子。
裴憬虽是傻子,但他皮相生得好,又出自高门,与张茂有主仆之谊,因此他很荣幸的被邀为傧相之一,早一天就赶去张家住了。
另一个傧相也是裴家人——裴憬的从叔,与张寔交好的裴邈。
张轨的长女张瑗,嫁的雍州刺史唐彬的庶子——太常丞唐熙。夫妇俩也一早携儿女来张家帮衬。
钜鹿郡公裴頠虽未亲至,但着人送上了丰厚的贺礼。有河东裴氏撑腰,张轨这个赋闲的三品武官家居然也门庭若市起来。
婚礼同昏礼,亲迎需到晚晌。但是白日里,张家人依然得应酬前来道贺的亲朋故旧。
张轨并马氏忙得不可开交。张茂和张瑗亦脚底生风,口干舌燥。
青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张寔并裴邈正一左一右压着裴憬背却扇诗。
明明昨天裴邈压着他背了一天,眼见着他背上了才放回去就寝的。今早裴邈不放心,重又考校了一遍。谁知裴憬两眼一翻,居然一篇都不记得了!
裴邈恨得想揍人。
裴憬自己也急啊,可是他有什么办法。谁让他记性不好呢,前晚上好不容易背上的东西睡一觉居然全忘啦!
裴憬有些气弱地问裴邈:“邈叔,我跟贾家人拼算数好不好?”
气得裴邈直接动手捶他,诗都背不上,还算数!谁家成亲做算数!
张寔赶紧拦下他:“快别为难亭侯了,却扇时劳驾景声(裴邈字)多做几首就是。”又对裴憬道:“劳驾亭侯帮吾等避棍。”
张寔知道裴憬不是背诗的料,干脆将任务一分为二——裴邈才思敏捷,负责作诗,裴憬愚笨,负责挡人。
至于张寔,彼时抢婚盛行,身为新郎的张寔任务最重,他得杀进重围,从女方的闺房里把他的新娘抢出来!
日暮西斜,很快就到了亲迎的吉时。张寔并两个裴家儿郎骑上高头大马,在一众宾客、部曲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凉州贾家在洛京的府邸行去。
半路上,有亲家故意设下的拦路闲汉,张家毫不吝啬地撒下钱帛买路。
到得贾家时,就见贾府门口围了一众护院部曲,各个手执木棍,严阵以待!
贾家在凉州是出了名的大商贾,府里的护院多用胡人。在当时,胡人的生活环境恶劣,很多都吃不饱饭,只能或被迫或自愿卖身给富豪之家为奴。底层的胡人吃的没有汉人好,所以长得反而瘦弱,故而“大汉”“汉子”多是指汉人。但是胡人天生骨架大,只要他们能吃饱饭,长得就会非常壮实。
贾家护院领头的就是一个人高马大的鲜卑胡,名唤汲田,他领着手下约莫数十个胡人,摆出一字阵,架势十足!
旁观的宾客看了,都替张家捏把汗——这亲不好抢啊!
好在张家是行伍世家,宾客中亦多武人,部曲也多是从当年凉州军里退下来的兵士。
贾家这点阵仗,对于打过不知多少硬仗的张家人而言不过是花拳绣腿。
面对敌情,张寔俨然成了坐镇中军的大将,他一个手势,部曲立刻分裂为四军,前路、左翼、右翼闻声而动,对汲田的胡兵穿插包抄,而他自己则翻身下马,在中路军的护送下长驱直入,轻松入内。
彼时婚礼,新娘家会在女儿闺房外设青庐,外有兄弟侄儿把手,内有同族姑嫂姊妹相陪。
新郎和傧相需先做却扇诗,待丫鬟通传、新娘满意了,再率人与守在青庐外的新娘娘家人假意打上一场,新郎趁乱拽出新娘,然后双双去正堂拜别岳父岳母。
这样的婚俗有展示新郎文武双全之寓意,也是上古抢亲之遗风,好似耍百戏似的,非常热闹。
本来一切进行得挺顺利,裴邈作为裴頠的从侄兼得意门生,才华自不用说,十几首却扇诗信手拈来。
然而当新郎率傧相与贾家人干架时,却出了篓子。
新娘贾蓁的弟弟贾摹,在拦人时,下手太猛,把裴憬的头给打破了,脑门上流了不少血!
诸人吓得都停了下来。
张寔也顾不得抢新娘了,赶紧停下来查看裴憬头上的伤口。
好在裴憬的小厮长河发现得及时,贾摹那棍子刚挨着裴憬的头,就被长河用力挑了出去。不然这一棍子实打实落下来,还不定得伤成什么样呢!
裴邈怒不可遏,狠狠瞪了对面那个小子一眼。贾家从哪里找来的痴子,谁不知道婚礼上的抢亲就是走个形式,图一热闹,谁还真动手啊!要不是看在张寔的面子上他早就派部曲把那臭小子暴揍一顿了——他们河东裴氏何时这么被人欺辱过!
贾摹与张茂一般年纪,还是半大小子,被裴邈的凛冽眼刀吓得浑身一抖,不过旋即又不甘示弱的昂起头,嘴里还发出不服气的“哼”声!
内院的动静暂时还传不到外院去,围观的女眷多是年轻一辈的女郎,没经过什么风浪,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新娘的弟弟把新郎傧相的头给打破了,这可如何是好?
原本坐在草庐里的新娘贾蓁一直密切留意着外间动静。
待听得裴憬被打伤了头,暗道一声不好,定是她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弟弟干的,别人可没这胆量!
于是顾不上礼俗,直接冲了出来,在诸人的围观中,她径直行到伤者身边,急切又不失温柔地询问并查看了裴憬的伤势,待发现裴憬头上伤口不深,血也止住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张寔见却了扇的贾蓁蛾眉粉黛,俏若桃李,说话又柔声细气,火气先就消了一半。
贾蓁又代弟弟向张寔及裴憬赔礼道歉:“阿摹是家中独子,年龄尚幼,平日难免骄纵些,下手失了轻重,郎君勿怪。”
新妇亲自出青庐赔罪,张家人只好见好就收,不然婚礼岂不是黄了?
至于倒霉催的裴憬,还好血止住了,张寔拿干净的帕巾给他裹了头,预备把新娘接回府后再遣人与他疗伤。
若是事情只到这里,也算皆大欢喜。众人只会当做一场小意外。
然而那个贾摹却不干了。本来贾蓁人已经出来了,张寔就想直接领着她去前厅拜别岳父母。毕竟满堂长辈等着,他们在内院耽搁太久,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然而贾摹却不许。他跳将出来,一把拉回贾蓁,蛮横地把她往青庐里推,一边对张家众人叫嚣:“我们平阳贾氏嫁女,哪能这么轻易放人?你们安定张氏不过军户,无礼惯了,今次就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士族规矩!”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引得稳健若张寔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还是身为苦主的裴憬期期艾艾地拽着他和稀泥:“罢了罢了,不气不气,大家都是亲戚,有话好好说啊。”
贾蓁亦被贾摹的话吓了一跳。她平时也知道自家弟弟嚣张跋扈,在凉州常有苦主找上门来。但没想到他居然敢在自己的婚礼上撒野!
于是不等张寔说话,贾蓁先就冷下脸来,狠狠甩开贾摹的手,指着他道:“方才你说谁是军户?”
贾摹自小被三个姐姐宠大,何曾见过三姐这般疾言厉色,气势先就散了大半,结巴道:“自……自然是……张家……”
贾蓁拿一双淬火带刀的凤眼逼视着幼弟。
贾摹被制得喃喃闭了嘴。
贾蓁自知,若不能在张寔面前为张家讨回公道,她往后在婆家的日子别想好过,就听她厉声道:“贾摹你听好了,安定张氏鼻祖乃秦国宰相讳仪,始祖乃汉室诸侯讳耳。细数谱牒,当世无出其右,你竟敢污其为军户?你这竖子,真真是年幼无知!”
一番话,既为安定张氏正了名,向张寔表明自己的立场,又把弟弟的胡搅蛮缠定义为年少无知。张家自然不会在婚礼上为难一个乡下来的少年。
贾摹被姐姐训得一愣一愣的,有些转不过弯来。他是贾老爷与继室所生,且是家里的独子,无论他阿耶还是阿娘,还是上面的三个姐姐,都把他捧得跟眼珠子似的。
他家在凉州是豪富,又号称与如日中天的平阳贾氏沾着亲,是以姑臧城里无人敢惹他。
今次,他护送他三姐贾蓁来洛阳成亲。到了中原后,才发现,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来他以为姑臧城就已经是当世第一大城了,待到得洛阳,才知道,什么是煌煌帝都,赫赫威仪!
然而不等贾摹到处走走看看,他爹贾祁就把他软禁在了府中。原来贾祁深知他儿子是个混不吝,生怕他惹上京中权贵,给家里惹祸,于是就刚来那两天放他去平阳贾府送了节礼,此后说什么都不许他出门了。
贾摹更不甘心了!他自认自己是平阳贾氏的亲戚——他过年才给人家送节礼来着。这次他姐婚礼,平阳贾家还特地派人给他们家送来了丰厚的贺礼。如此有来有往的,不是亲戚是什么?他们自己就是高门贵戚呀,怎么他爹却畏首畏尾的?还有他三姐的婆家安定张氏,本来张轨这个散骑常侍在凉州也算人物了。可是来到洛阳后贾摹才知道,这样的三品散职在京城一抓一大把,还不谈那些诸侯王公之类。他觉得他爹真是太糊涂了,大姐二姐长得丑,嫁给蓬门小户也就算了,三姐是他们家最漂亮的,怎么说也该配个高门吧!
因此,今天的抢亲他是憋了一肚子气的,下手自然也重了些。不过他用的是木棒,打得重又能重到哪里去?他有点鄙夷地看了眼裴憬,这个白白嫩嫩的傧相只是头上擦伤了点油皮而已,至于一个个的紧张成这样嘛!她姐居然还从青庐里跑出来训他,真是丢死人了!
贾摹觉得自己简直委屈死了!他姐是自己从青庐里跑出来的,不是新郎从新娘家里抢走的,他不过是想遵循婚俗,把她姐送回青庐,重新按流程走一遍。
结果张家人也好,她姐也罢,各个看他跟仇人似的,至于嘛!
后院的事终于传到了前院,就听二门一阵喧嚷,贾家当家人贾祁和继室胡氏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张寔赶紧向老丈人行礼,待听张寔说明原委后,贾祁大惊,被打的可是河东裴氏的郎君啊!
他赶紧向裴憬赔罪:“阿摹年幼无知,冲撞了郎君,某代他赔不是。回头就行家法,叫这竖子知道厉害!”
裴憬回礼,他素来仁厚,自不会与贾摹计较。
贾祁又厉声唤贾摹来赔不是。
贾摹在严父面前不敢造次,只得按下心中不满,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歉。
一来二去,时间就不早了。婚礼的吉时是号称神算的挚虞亲自卜算的,贾祁信奉得很,他赶紧领着女儿女婿回了正堂,喝了二人的拜别茶,又分别和胡氏对贾蓁叮嘱一番,抹着眼泪,把女儿送出了门。
贾蓁前脚随张寔出门,贾祁后脚就丢下满堂宾客,单把贾摹拎到书房。
关上房门,他一脚把贾摹踢跪下,抄起案上的铜手炉就向地上的儿子砸去,厉声道:“愚不可及!那是你姐夫的傧相,你怎么敢!”
贾摹先头被打蒙了,回神后只觉天大的委屈:“不就一个傧相么。我们平凉贾家,还怕他们不成!”
“孽子!我们怎么能跟平阳贾氏比,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高门大户,我们呢!就一商贾!咱祖上只是他平阳贾家出来的一个外室子,百十年来早分了宗。我这些年不过是舔着老脸硬挤上门跟人家攀关系罢了。人家肯收礼已经给足了我们面子,你还真敢把人家当亲戚?至于安定张氏,虽说现下落寞,但他们家主有三品散职在身,俩儿子又能文能武。我看他家起复有望,这才千求万求地给你三姐定下这门亲事。你倒好,几句话就把人家得罪的死死的!结亲不成反结仇,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
贾摹被训得大气不敢出。不过他心里还是不服气的,舅家为大,迎亲的时候他这个做小舅子的傲娇点那是给她姐挣面子!
贾祁一看就知道儿子还没服气,深吸口气接着道:“你若只是得罪安定张氏,也就罢了。左右大家是姻亲,只要你不作死人家也懒得跟你计较。可你知道你那一棒子打的谁么?”
贾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张家的傧相呗!”
要不是考虑到儿子一会还得出去敬酒,贾祁这会就想动家法。
他几乎失控,怒吼道:“我昨天给你的宾册你没看啊!那是河东裴氏的郎君!河东裴,平阳贾氏都不敢得罪的人家,被你这个小畜生给得罪死了!”
父亲的话仿若当头棒喝,贾摹这才后知后觉地怕起来。他结巴道:“竟……竟然是河东裴氏!阿阿耶,这可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派人修理我……”
贾祁只觉头疼,本以为老来得子,家业得继,谁知生出这么个没脑子的窝囊废!
他已经无力发火,叹气道:“报复倒不至于,河东裴氏与张家交好,我们既与张家成了姻亲,他们自不会为难吾等。只是,商口从官,你让我们家在河东裴氏那里担了恶名,以后我们家的生意想要东出崤关,怕是难了!”
贾摹这才傻了眼,没想到自己那一棍子,居然给家里遭了这么大灾!
人的孽缘与良缘一样,总是不知所起,却又牵绊始终。
张茂在知道这件事后,对这位嫂嫂的娘家兄弟只觉厌恶至极,连带着对整个凉州贾氏的印象都很不好。
若干年后张茂掌权凉州,第一个整治的,就是凭借裙带关系作威作福的贾摹!当然,这是后话了。
不管如今贾家如何鸡飞狗跳。张府门前却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新人礼成后,新娘被请进了青庐,张寔的婶婶与姐姐在里面陪着新娘。张寔在外与诸人行酒。
裴憬的脑门虽说一开始流了点血,但止血后可以看出只是擦破了一层皮。
他命长河拿白粉给他盖了,又叮嘱从裴家跟来的仆役不得多嘴,便乐呵呵地出去给新郎挡酒去了。
长河无奈,他知道裴憬讲义气,既不想让裴府的人担心自己,又怕张家被牵累,宁愿自己拿粉遮掩过去。
裴憬自以为瞒得紧,然而跟他出去的小厮除长河外,皆是郭老夫人的人。他这里刚刚被打,那里就有人溜回去报信了。
小郭氏在老夫人处听说裴憬头上被打破了皮,担心不已,立时想派人接他回来,却被老夫人制止了。
就听郭老夫人缓缓道:“阿憬痴顽,却仁义。张家小郎知明,却孤勇。阿憬想要收服他,唯倚仗诚心罢了。这一木棍可谓惠而不费,你又何须多嘴?”
小郭氏不懂老夫人说的这些弯弯绕绕,但她知道婆母见识比她高,听婆母的准没错。只好掩下焦虑,静待裴憬归府。
张家大郎的婚礼,裴妍无缘参加,但一直关注着,听说他哥在婚礼上被打破了头,特地去看了看他,惊诧道:“阿兄这伤是迎亲时弄的?怎么张大哥成亲跟打仗似的?”
裴憬笑笑没有解释。
张茂却觉得惭愧万分,自己这个陪读真是太不称职了,居然累得主家受伤。于是侍奉起裴憬来越发恭谨。
安定张氏与凉州贾氏在洛阳都算不得高门大户,因此成亲时发生的那点闹剧并未在世家圈里闹开来。
但是贾谧还是从自家派去观礼的仆妇那里知道了贾摹打伤裴憬的事。
贾谧又将此事告诉了韩芷,兄妹俩相对而坐,一时都很气闷。
贾谧本想借凉州贾氏与张家交好,韩芷则想借机与张茂沾亲。说白了,兄妹俩都是为了张家才跟凉州贾家来往的,不料他们的一番好意,却助涨了贾摹的气焰,间接导致裴憬被打、张家受辱。
贾谧还好,本来他就看不上安定张氏,只是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想法,借机卖个好罢了,不成也没关系。
韩芷却气得要死,把贾摹那个蠢货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是气不过,派人寻了几个游侠儿,趁贾摹溜出府闲逛时,借机暴打了他一顿。吓得这个浪荡子以为自己遭了裴家报复,连养伤都顾不得,连夜逃回了凉州,也算是间接为裴憬报了一棍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