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昼短夜长,晚晌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今次小宴,既然定在温泉别庄,自然不可能只为赏梅。
晚晌过后,裴家兄弟就引领着郎君们前往安置的院落休息。
女眷则由始平公主带着,去往另一处院落。
始平公主的温泉别庄几乎把西郊的温泉泉眼都围在内,这还只是贾后给女儿的嫁妆之一。
郎君所在的院落名为“信芳”,在温泉别庄东侧,占地颇广,足有数十顷。院子里假山流水,亭台轩榭,被分隔出大大小小十余处厢房,每间厢房里都有一处澡池,其间有开关,可引室外温泉入内,足不出户,就能泡上热气腾腾的温汤。
女郎们的院落名为“灼华”,比郎君们的规制略小一些,在别庄西侧,亦是温泉入户。
冬夜清寒,能在房中泡上一汪热汤,别提有多惬意了。
诸郎君及女眷回到自己的厢房后,大多迫不及待地洗沐泡汤,好洗去一身寒霜。
裴妍也是如此。她一跨境房门,就闻到一阵草药清香。这香味,她在姑姑东海王妃裴氏的院子里经常闻到。
婢女风荷道:“方才东海王世子派人给女郎捎来一箱祛湿驱寒用的药包。”
裴妍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裴妃对药理颇有研究,每到冬天都会给相熟的亲友分送些手调的药包,她和阿母也在其列。
这次正好世子司马毗来赴宴,裴妃便让儿子给她捎带些来。
药香清正,暖气氤氲,裴妍迫不及待地想解衣入汤。
这时,门外小婢又来通禀,道是琅琊王也遣人送东西来。
裴妍解衣的手一顿,她这次请挚神仙帮琅琊王算命,想是人家还人情来了。
司马睿原先没指望裴妍能求见到神算挚虞,更没想到她能顺利地从挚虞那里讨来谶语。
他只是在司马毗面前提了一嘴,没想到司马毗居然央着这孩子把事做成了!
司马睿对神算挚虞还是很信奉的。得到谶语后,他还特地与府里门客讨论过——江东远离中原是非,确是明哲保身的好去处。
只是一来,他的父亲司马伷曾率军伐吴,受东吴末帝降表,与江东诸士族恐有旧怨;二来,他的封地远在琅琊,无论如何也与江南打不着边。
诸侯要么在京,要么就藩,要么用兵外地,他想离开京洛或者琅琊,跑到江东去,尚缺一个合适的契机。
谶语是司马毗央着裴妍求到的,司马睿对二人自然要有所表示。
司马毗好说,可裴妍毕竟是小女郎,他又不想把自己的事让大人们知晓,只好偷偷表示感谢。
这不,白日里人多,没法与她叙话,便在晚间特意送了礼物来。
裴妍兴致勃勃地把人请进来,来送东西的是个身材丰满、高鼻深目的胡姬,年约十六七岁,自称荀氏。
荀氏对裴妍行福礼,笑道:“大王前些日子自胡商手里得了些稀罕物,特让婢子送来与元娘把玩。”
裴妍接过盒子打开,原来是一匣子猫儿石,金色绿色都有,各个有龙眼那么大。
裴妍立时想起张茂送给她的猫儿石方胜盒来。
只是司马睿送的猫儿石显然品相要远超张茂盒子上的,也更值钱。
裴妍大方地收下了——她为了给琅琊王卜命,送给挚虞的那两只汉代玉鸽也很贵呢!
荀氏退下后,裴妍拈起一枚金色的石头,放在灯下把玩了好半晌。
那石头果然与猫儿的眼睛似的,随着灯火眨巴着明灭不定。
她想,阿茂哥帮她找到耳珰,她却拿走了他的宝贝盒子,怎么说都算欠他个人情。何况人家还救了自家哥哥,这份恩情虽说轮不到她来还,但她怎么地也得有所表示吧!
裴妍想了想,从自己的妆奁匣子里拿出一枚赤金帽的小匕首,把猫儿石放到帽子上比了比,唔,给阿茂哥嵌在宝剑上应当正好!
另一厢,张茂正冷着脸站在裴憬房里,指挥下人往外抬水。
原来,裴憬房中沐汤用的止流阀坏了,汤泉堵不住,汩汩不止地温泉水都快把裴憬的房间给淹了。
来别庄前,驸马裴该曾吩咐管事把每个房间都检查过,没有问题才入住的。
裴憬前两天还曾泡过汤,那时并没有问题,怎么今天就坏了呢!
张茂立刻派人告知驸马,让驸马派人询问其他郎君的房间情况,但愿只裴憬这一处遭灾吧!不然这回裴家可丢人丢大发了。
还好,下人回禀说其他郎君的房里都没问题,裴该也已吩咐人另外收拾新的房间给裴憬住。
张茂这才松口气。回头就看见披着外衣可怜巴巴地站在床边上的裴憬,这才想起,刚才地面全是水,他自己撸了裤腿,站在水里指挥下人清理房间。
外面天寒地冻,裴憬不好出去,张茂干脆让他站到矮床上等着。新的房间收拾出来还需要一阵子,张茂叹气,对裴憬道:“阿兄不嫌弃,先去我那里小憩会吧!”
他的房间就在裴憬隔壁,也有入户的温泉,只是规制小一些罢了。
裴憬连声道好,他早就受够这个湿漉漉的房间了!
张茂将裴憬送到自己的屋子,又命裴憬的贴身小厮长河守好门户,就带人去查看新房间的布置情况了。
裴憬体弱,今天从早忙到晚,确实乏了,干脆在张茂的榻上和衣而睡。
朦胧间,他听到敲门声,便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守门的长河打开门,来者是一个俏生生的红衣婢子。那小婢给长河递上一张香气扑鼻的绢帛,道:“我家女郎请郎君梅林一叙。”
“这……”
什么?长河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裴憬,既是园中女郎,那必然是白日里跟着来的贵女之一,居然有贵女约他家郎君?
因裴憬一直在小憩,内室黑黢黢的,并未掌灯。
那小婢朝里看了一眼,隐约瞧见个人形,想来就是女郎说的那位了,不由大着胆子对内室道:“我家女郎诚意相邀,请郎君万勿推辞。”
裴憬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没想这婢女大声邀约,裴憬这下全然醒了!
他一下子激动起来,居然有女郎邀他赏梅!这是十七年里从未有过的事!
小郭氏待他颇为严格,他房里用的都是小厮和上了年纪的仆妇,不允许年轻婢子靠近。前车之鉴,小郭氏怕他跟他爹似的,还没成亲,先搞出个庶长子出来,他的婚事就更难了。
然而裴憬虽不敏,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本性。这种事不需旁人点拨,也不分贤愚,到了年纪自会有些想头。君不见痴傻如天子,都生出一堆儿女来么?
裴憬不掩兴奋地道:“女郎稍待,某这就来。”
言罢,赶紧从榻上跳将起来,命长河给他更衣整冠。
裴憬痴愚,不会想那么多。
长河却是精明的,他有些迟疑,这婢子谁家的?她家女郎是谁?怎敢大晚上来敲郎君的门?这不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么!
他想找张茂拿主意,奈何裴憬催得紧。他只好一边替裴憬整理外裳,一边委婉地问他:“郎君要不要问过张郎君再行事?”
裴憬两眼瞪得如同暗夜里的星子,高声道:“问他干嘛!阿茂已经很忙了!”
长河无语,正待再劝,裴憬已经不耐烦地推开他,抄起门口的大髦,乐颠颠地跟着那婢子走了。
长河心内焦灼,又不放心裴憬独自前去,两脚一跺,无奈地跟在了自家主人后面。
月上中天,柔亮的光晕洒在红白相间的梅林里。北风凛冽,吹得梅树枝叶摇荡。地上寒霜遍地,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就在白日设宴的花厅前,韩芷拢着及地狐裘,头戴貂帽,手握裹了毡布的小铜炉,立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此等夜色,美则美矣,然而实在太冷了!她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大晚上喊人出来了。
“女郎,”
她听得自家婢子远远地唤自己,语带轻快。
韩芷转头,远远就见一个郎君裹着大髦,朝自己疾步行来。
她暗暗松了口气——张茂此前一直冷着脸,她本还担心他不来。
韩芷突然自得起来,她就知道张茂对她不是全无感觉的。她本就长得貌美,今日又在筵席上展示了最拿手的歌舞。佳人若此,试问哪个郎君舍得拒绝?
然而,待那个郎君走近后,她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张茂个头在同龄人里算高的,但到底没有完全长成,还是少年人的身量,而来的这位,明显已经是青年的身高体量了。
待来人站到她面前,放下头上的毡帽,韩芷大吃一惊,两手死死捂住嘴,直觉见了鬼了——怎么会是他!
裴憬老远就认出了韩芷。他只觉心里小鹿乱撞,走路越发带风。
以前他就觉得这个表妹长得好看,几次想找机会与她说话亲近,她都不搭理自己,没想到今天居然会特地派人来邀请他赏梅。
他几步走到韩芷身前,未及开口,就见韩芷捂着胸口,深深喘了几口气,随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婢子吓得赶紧上前扶起她家女郎,裴憬也来帮忙,两个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蛋,总算把韩芷摇醒。
可是韩芷一睁开眼,就看到裴憬那张秀丽却惨白的脸,她情愿自己再晕一次。
长河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韩女郎邀约的是张郎君,只是阴错阳差,婢子搞错了人而已!
韩芷颤巍巍地指着裴憬,声音都变了:“怎么是你?”
裴憬一脸懵:“不是我是谁?不是表妹叫得我么?”
韩芷可没有什么好脾气,我什么时候找你了?我要的是张茂!张茂!她正欲开骂。
长河眼珠一转,躬身上前,向韩芷告罪道:“女郎,张郎君有差事在身,怕女郎久等,这才请我家郎君前来告知一声。”
这话漏洞百出,张茂是裴憬的清客,哪有仆从支使主家的道理?但是听在韩芷耳里,却不下于救命的稻草。她自欺欺人道,原来,张茂有事来不了啊,又担心自己受冻,这才特地请了裴大表哥来陈情。真是难为他了!
她态度瞬间好转,面对尚搞不清楚状况的裴憬,语气也好了很多,柔声道:“天寒霜重,有劳裴大表哥特意跑一趟。阿芷这就告退。”
言罢,韩芷不顾裴憬“哎……哎……”地挽留,带着丫鬟,逃也似的跑了。留下裴憬一人站在红梅白霜中,对着瑟瑟北风,兀自纳闷。
长河不忍心点破,他之所以编出那个拙劣的借口,一方面是为了堵住韩芷的嘴,怕她口不择言,冲撞了裴憬;另一方面,他也怕裴憬头一次动情,就受到伤害。
他自小跟着裴憬长大,知道这个小主人不仅不聪明,性子还执拗,万一他为情所伤,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来,他岂非万死难赎?
长河挺了挺胸,论忠心,整个长房,他长河排第二,还没人敢当第一!
裴憬在梅林里吃了不少冷风,回去后,就有点恹恹的。
恰张茂也回来了,看到裴憬一身寒霜地坐在床上,大髦在身,却手脚冰凉,似是刚从外间回来,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裴憬一脸懵地摇头,他自己还没搞清楚呢!明明韩表妹约他去赏梅,到了地儿,话还没说两句,她就带着丫鬟走了……这叫什么事儿!
长河只好把张茂请到外间,与他细细说了事情始末。
张茂这才明了,原来裴憬是代自己赴了佳人之约啊!
他又好笑又后怕。好笑的是,这阴差阳错来得真是凑巧,后怕的是,得亏他躲过一劫,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还是以嚣张跋扈著称的贾家美人!
还好这次聚宴不过一日一夜。第二天一早,天朗气清,郎君们便携着自家女郎陆续回了城。
始平公主与裴家人,包括张茂,都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至少表面上,贾谧与成都王不再剑拔弩张。如此,他们也算是,幸不辱命了吧。
受韩芷的影响,张茂更加谨言慎行,生怕自己年轻孟浪,惹了不该惹的人。
于是,回到裴府后,裴妍发现张茂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她好几次上门找张茂,他不是在马场,就是在练武,总之各种理由不见她。
其实张茂不单单躲着裴妍,而是躲着所有与裴家有来往的贵女。
裴妍才九岁,对男女之事尚自懵懂。但张茂却已经十四了。这个年纪,在二十而冠的汉人郎君里算半大小子,但在凉州,受胡人影响,民风盛行早婚,他已经可以娶亲了。即便是以晚婚著称的中原士族,也有不少早婚的,比如裴该,在十五岁上就奉旨尚了始平公主。下月,他的大哥张寔就要迎亲了。等大哥娶了阿嫂,他阿耶大概会做主为他相看媳妇儿。他虽不知道他阿耶会给他找哪家的女郎,但张家门第在这,总不会是河东裴氏、琅琊王氏这等权贵人家。他也无意学那韩寿攀龙附凤。而韩芷的事情再次提醒了他,即便他无意,不代表那些女郎无心。裴府往来女眷皆是高门贵女,不管他与谁传出丑闻,都没人会信他的清白。他可以想象,一旦韩芷约他梅林相会的事传了出去,世人定会像品评韩寿那样来评价他,以为他也是那等卖身求荣、厚颜入赘之辈。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张家的门风也不允许他做出这等事来!
因此,回到裴府后,张茂行事越发小心起来,连带着才九岁的裴妍也被他敬而远之起来。
裴妍不明白,好端端的,张茂怎么突然不理她了?他该不会还在心疼那个猫儿石方胜盒呢吧?
切,小气!
她想到琅琊王送自己的那一匣子猫儿石,眼珠转了转,旋即满意地笑了。
这天旬日,裴憬兄妹一早就随郭大夫人回外家省亲。
哺时前,张茂自马场跑马归来,才进门,就见拾叔抱着一个长长的剑匣等在门口,道:“方才有人送来这个,道是裴大郎前些日子特意给郎君订制的。”
张茂有点莫名其妙,裴憬送他宝剑?进得内室,张茂疑惑地打开剑匣,待看到实物,他和一旁的拾叔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拾叔惊道:“这剑……美甚!”
匣子里是一把精美绝伦的玉具剑,看颜色,当是蓝田彩玉,让人叹为观止的是这把七尺长剑的镡、璏、摽上还各嵌了一圈金光闪耀的猫儿石,每个足有龙眼那么大!
这份大礼让张茂很有些受宠若惊。他颤着手从剑首摸到剑尾。
玉具剑是君子成人后在正式场合所佩戴的装饰用具。
他如今既未行冠礼,又未入仕,自然佩不得如此贵重的剑。但宝剑赠英雄的寓意,足以让他心潮澎湃。
这时裴憬也从郭家回来了,进门就得意地问他:“阿茂,礼物收到了么?”
张茂咽下口水道:“阿兄,这剑——太贵重了,茂不敢受!”
且不谈玉具选的均是上等蓝田彩玉,就是外面嵌的一圈猫儿石,比他那方胜盒上的品相还好,价格定然不菲。
“阿兄未免靡费金宝!”张茂摇头。
裴憬不以为意:“上回马场你救我一命,区区一把玉具剑,我还嫌礼轻了呢!何况上面的猫儿石也不是我的,是阿妍给的,她说她留着没用,倒是给你镶剑正好!”
张茂抚剑的手狠狠一抖。元娘送的?裴家兄妹对宝石的价格怕是一无所知?这一把猫儿石,可抵百金,她自己留着嵌珠镶翠不好么?
张茂与裴家兄妹相处了一段日子,他深知,对裴家兄妹不用想得太复杂。裴憬说送剑是为了报恩,那就是报恩。至于裴妍,这个憨女郎,大概是看自己最近总躲着她,想讨好自己吧?
最难得是赤子心,张茂一时五味杂陈,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在这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世道,却有裴家兄妹这样,待人悃愊无华的痴人,真不知他该怎样回报他们,才能对得起这份璞玉浑金的真心,也不负,自己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