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里,翠欢带着宜蓁玩,阿茹娜坐在边上看着,却有些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反复复浮现出那一日在乾清宫正殿上,皇帝拔剑欲斩杀静妃的场景。那些血仿佛忽然又浮现在了眼前,糊住了她的眼睛。
“啊!”阿茹娜一声低呼。
“姑奶奶,你怎么啦?”宜蓁从小木马上跳下来,跑到阿茹娜身边。
“姑奶奶没事,姑奶奶只是担心你如贞姑姑。”阿茹娜强笑道。
原本还高高兴兴的宜蓁一张小脸立时哭丧起来,“宜蓁也想姑姑了。”
“哦?”
宜蓁认真地点点头,“只是宜蓁怕勾起姑奶奶伤心,所以才不敢表现出来。”
阿茹娜把宜蓁抱到自己的腿上,颇为欣慰,“宜蓁真是个懂事的乖孩子。”
一个小太监领着李忠强到了。
李忠强道:“格格,皇上请您带公主去乾清宫。”
“嗯?”阿茹娜有些惊讶。
李忠强笑道:“如贞格格已经醒过来了。”
阿茹娜和宜蓁俱是一愣,忽地都笑起来。
阿茹娜抱着宜蓁,跟着李忠强去了乾清宫。宜蓁一见着如贞便扑到了如贞怀里,喊道:“姑姑,宜蓁好想你呀!”
“姑姑也想宜蓁。”如贞道。
皇帝担心宜蓁压得如贞喘不过气来,急切道:“宜蓁乖,过来,来皇阿玛这里,皇阿玛抱你。”
宜蓁撅着小嘴,道:“不嘛,宜蓁要姑姑抱。”
皇帝还要再说,只见如贞朝他轻轻摇了一下头,皇帝终是忍住了,只是提心吊胆,眼睛始终紧盯着如贞和宜蓁,仿佛一旦如贞有不适的神情,他便立马要老鹰捉小鸡似的上去抱开宜蓁。
乾清宫里的地暖比别处都足,殿外还是大雪凛冽的隆冬,殿内却暖如春日。如贞半躺在病床上,皇帝殷殷照料,古灵精怪的宜蓁陪伴在侧,三个人仿佛寻常一家的父母和子女,极为融洽和睦。阿茹娜在旁边却直看得心惊肉跳,说不出话来,悄悄侧目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李忠强,只见李忠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万事不知。
阿茹娜心中长叹了一声,皇帝和如贞,一个是她一生所爱,一个是她金兰之交,可这两个人曾经是嫡亲的堂兄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也不能……
皇上该怎么办?如贞该怎么办?她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不过次日,皇帝便亲自去永寿宫宣了旨。那日在乾清宫正殿上,他和太后有言在先,如贞生,静妃活。皇帝信守承诺,免了静妃的死罪,却下令将静妃终身圈禁在永寿宫里,不得踏出永寿宫半步;如要强行出宫,守在门口的侍卫可不必请旨,当场斩杀。静妃身边伺候的宫人们都被裁撤了,而阿图更被当场杖毙,还特意让各宫的主子奴才们都前来观刑。
阿图虽只是一个奴才,还是一个为虎作伥的奴才,但宫里说到底,除了皇帝,谁不是奴才呢?看着阿图被打得血肉模糊,宫人们难免兔死狐悲。
佟氏唏嘘不已,道:“皇上这是杀鸡给猴看,做给咱们这些人看呢。”
连一向和静妃不对付的福晋董佳氏亦有些伤感,道:“静妃,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
行刑结束,皇帝顾不上问候一句皇贵妃,便赶回了乾清宫。宫人们亦各自散去,只剩下静妃和皇贵妃以及永寿宫的一众奴才们。
红珠看着地上未干的血渍,以及失了魂魄一样的静妃,道:“主子,这回静妃可算是遭了报应。她还妄想毒害您,您是吉人自有天相,岂是她这样的人能够害得了的。”红珠警惕地看了下四周,才说道:“只是,皇上为什么不干脆把她赶去冷宫,竟还让她住在咱们永寿宫里。”
皇贵妃仿佛没有听到红珠的埋怨,自言自语道:“人们都说皇上是因为如贞有七分肖似我,才让她住进了乾清宫。却不知道,我原是因为绝似如贞才得以在秀女殿选时被皇上一眼相中,而后宠冠后宫,一路荣升到今日的皇贵妃。”
“娘娘,您在说什么呢?”
皇贵妃隔着十数米的距离,看着独自站在寒风中的静妃,恍然大悟般道:“原来,静妃之所以一直以来都不屑我,并不是因为她生性傲慢,而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我不过是如贞的一个替身而已。那杯毒酒,原本就是她为如贞备下的,我不过是一个幌子。”
“主子,您在说什么呀?奴才一句也听不懂。”
皇贵妃侧过头,对红珠诡异一笑,问道:“你知道那晚在钦天监,汤监正跟本宫说了什么吗?”
红珠惊恐地摇头。
皇贵妃一字一顿,道:“监正说,皇上和如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皇贵妃忽然疯魔一般大笑起来,喃喃自语道:“原来,真正亲密无间的人是他们俩,我才是硬插进去的那一个。”皇贵妃抓住红珠的肩膀,使劲摇晃,道:“可是,不是本宫想要插入他们两人之间的。我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呀!若是知道,我绝不愿做这个多余的人。是皇上,是他骗了我呀!”
“主子,你别再吓唬奴才了。”红珠吓得哭了出来。
皇贵妃却道:“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皇上,你演得简直滴水不漏,把我骗得好苦啊。”
皇贵妃生性骄傲,自幼年时起便饱读诗书,向往的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夫妻生活,她本不愿做如贞的替身却又放不下对皇帝的爱。
她知道,自己这是入了魔道,可她却无法可解,就像静妃一样。
静妃自入宫后就郁郁寡欢,有皇帝剑刺自己在前,又有圈禁自己杖毙阿图在后,正所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竟一病不起。她被圈禁,原本亲近的宫人们都被调走了,只有两个粗使的婆子负责看管她,却是只负责管她一日两顿饭,别的一概不管,病情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正准备乔迁去承乾宫的皇贵妃知道了这件事,不顾红珠的劝阻前去探病,却被粗使婆子拦住。
婆子道:“贵主子,您是贵人,不该来这种地方。”
皇贵妃言辞厉色,道:“静妃虽是被圈禁了,可到底还是这后宫里正儿八经册了妃,有位份的主子,又是太后娘家的亲侄女儿。若她真是死了,你们俩跑得了谁?”
婆子们被皇贵妃唬住了,放了皇贵妃进去。门一打开,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将死之人的气味。小时候,她听阿玛说过,人快死的时候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她问阿玛,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到了今日,她觉得自己是知道了,心中一时难过,也不知道是在怜惜静妃,还是自己。
“静妃娘娘。”
静妃躺在床上,从被子里露出来的手已是嶙峋,筋骨分明,依稀间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费力地睁开眼,却见来人竟然是皇贵妃,不由得哑然失笑,道:“没想到我病得快死了,来看我的人竟然是你。”
皇贵妃握住静妃那只露出来的手,将掌心的温度传递给静妃,道:“是我。娘娘,你不会死的。”
“你看我这样子,不死不活,不人不鬼,难道还能活得了?”静妃仿佛是在嘲笑皇贵妃,又像是在嘲笑自己,道:“没想到,我博尔济吉特﹒陶格斯竟然落到这个地步。你没想到吧?”
皇贵妃仿佛对静妃的讥讽和挑衅充耳不闻,只道:“你不会死,因为我不会让你死!”
皇贵妃坐着陪静妃说了一会话,便走了,静妃道:“我知道,你也是会走的。”静妃生来就是天之骄女,为人一向眼高于顶,不止行事,连嘴巴上也是从不肯露怯服软的。仿佛是大限将至,她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软弱与依恋来,对于黑暗孤独的恐惧,对于生命气息的最后一丝眷念。
皇贵妃倚门回首,淡淡一笑道:“娘娘,我还会回来的。”
皇贵妃出了屋子,便立马去了慈宁宫向太后请旨去照顾静妃。太后审看了皇贵妃许久,皇贵妃便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任太后审视。
太后长叹了一声,道:“你去吧。”
“多谢太后。”皇贵妃规规矩矩地给太后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走了没几步,又被太后叫住。皇贵妃转过身,以为太后这是要变卦。
太后却道:“你跟兰朵尔去领一道本宫的懿旨。若他日皇帝因为这件事降罪于你,你可以取出本宫的懿旨。”
皇贵妃道:“多谢太后成全。”
太后却道:“人呀,不能靠别人成全,得自己成全自己。皇贵妃,你叫什么来着?内吉尔?满语里是聪明伶透的意思。可惜呀,你就是太聪明了。孩子,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笨一点也无妨。”
皇贵妃忽地眼里就蓄满了泪水,道:“皇额娘。”
皇贵妃回到了永寿宫,孩子气地向静妃晃了晃手中的懿旨,声音依旧柔媚,甜笑道:“娘娘,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静妃有些吃惊,又有些愤怒,最终却都化作了感动,随着眼泪一道流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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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