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礼后,皇后便把宜蓁抱在怀里,逗弄宜蓁道:“宜蓁,你的额娘是本宫的姐姐,所以本宫不止是你的嫡母,更是你的亲姨娘。你呢,私下的时候,就叫本宫姨娘,好不好呀?”
宜蓁甜甜地叫了一声“姨娘”,引得皇后笑道:“宜蓁真聪明。”
宜蓁虽在皇后怀里老实乖顺,但却不时偏过头去看如贞。
皇后对如贞道:“真叫人吃醋。这小丫头不亲我这个亲姨娘,却亲你这个隔了不知几道的姑姑。”
如贞亦笑道:“宜蓁年纪小,入宫后的衣食起居都是我在打理,又日日跟我在一起,难免要黏糊我一些。您是她的嫡母,又是她的亲姨娘,哪有不亲近您的道理呢。”
皇后同如贞说笑着,到底还是把宜蓁交给了如贞。
阿茹娜也笑道:“不止娘娘吃醋,我也吃醋。皇上为何偏偏把宜蓁交给你抚养,既不是娘娘那个亲姨娘,也不是我这个姑奶奶。”
关于这件事,早在宜蓁初来永宁居那一日,她便在心里问过自己了。后宫里这么多女人,为何偏偏把宜蓁交给她照顾,而不是旁人。其实,她心中是隐隐猜到了皇帝的用意的。
如贞抱着宜蓁,道:“你们俩呀,一个是中宫之主,要管理后宫;一个是太后身边离不得的人,哪儿有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宜蓁呢?也就只有我这个住在内东路的闲人有这份闲心罢了。”
如贞这话把皇后和阿茹娜说得都笑起来。
阿茹娜道:“娘娘您自己赶紧怀一个,生下个小阿哥小格格就不用羡慕如贞了。”
皇后神情忽然就黯淡了下去,如贞屏退了奴才们,皇后才叹气道:“别提了,皇上上个月乙未的时候就带着皇贵妃去了南苑行宫,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阿茹娜虽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但关于这位皇贵妃如何受宠的传闻还是听了一些的。明知道不该问,到底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皇贵妃很受宠?”
皇后道:“当年唐明皇是如何宠爱杨贵妃的,咱们没见过,但想必也不过如此了吧。如今的皇贵妃说是宠冠后宫也不为过。她九月底才进的皇贵妃,这个月皇上又给她娘家加恩了,她的父亲坤都从护军统领一跃成为了内大臣,世袭爵位也从二等男爵进为一等子爵。”
阿茹娜侧目道:“这样的恩宠未免也太过了些吧。”
皇后笑容苦涩,却也不便再多言。如贞一手抱着宜蓁,又腾出一只手来按了按皇后的手。宜蓁忽地伸出莲藕一般白胖胖的小手,摸着皇后的脸,道:“姨娘,你别难过。姨娘才是宜蓁的嫡母,阿玛再宠爱皇贵妃,皇贵妃也只是宜蓁的庶母。”
这样奶声奶气的话却听得皇后和阿茹娜一愣,如贞却仿佛早已见怪不怪了,对皇后和阿茹娜笑道:“这丫头啊,人小鬼大,是个鬼灵精。”
皇后道:“我的小宜蓁,你怎么这么懂事呀?姨娘可真是嫉妒你如贞姑姑呢。”
阿茹娜也笑道:“可不敢再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娃娃看了。”
皇后脸上这才有了笑意,一面回手握住宜蓁的小胖手,一面和如贞相视一笑。皇后忽然觉得,前段时间自己对如贞的猜忌简直是鬼迷心窍了。
十一月丙午,皇帝终于带着皇贵妃回宫了。后宫里的女人们如久旱逢甘露,后宫一下热闹起来。
这一日,福晋格格们去坤宁宫请安都去得格外早,简直殷勤备至,连一向不去坤宁宫问安的静妃也去了。
福晋董佳氏道:“皇后娘娘,这皇上回了宫还是夜夜都宿在永寿宫里,这回宫跟不回宫还有什么差别呀。”
静妃一对大眼珠子一转,瞟向福晋董佳氏,讥讽道:“你这话可要说清楚了,什么叫作皇上夜夜都宿在永寿宫呀?皇上可没去过我那儿,去的是人家皇贵妃那里。再说了,你和皇贵妃不是同族姊妹么,你大可以去串串门子,让皇贵妃替你荐荐枕席呀。”
自上回秀女大挑,静妃一意孤行地留下了皇贵妃,福晋董佳氏就怀怨在心,却不敢和静妃正面交恶,只能酸不拉几地说:“人家皇贵妃现如今可是皇上身边的第一人,哪儿能记得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同族姊妹呀。”
格格佟氏悠悠一笑,道:“姐姐,这话你就说差了。”
福晋董佳氏皱眉,道:“不知佟妹妹怎么就说我这话说差呢?”
格格佟氏眼底藏着一抹锋锐,道:“皇后娘娘才是中宫之主,任谁也越不过皇后娘娘去,皇上身边的第一人当然是皇后娘娘。”
静妃和格格佟氏一唱一和,道:“董佳妹妹,我们都知道皇贵妃跟你是同族姊妹,你也不用为了巴结她而贬低皇后娘娘呀。”
“你!”福晋董佳氏气得脸色发白,却也不好再继续纠缠下去,只能让静妃和佟氏占了个口头便宜。
几个在皇帝面前排得上号的女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回嘴仗,到底还是意见一致地表示,皇后作为中宫之主有责任劝谏皇帝不可再这样一味宠幸皇贵妃,而视其他宫人如无物。
当日,皇帝在慈宁宫用了晚膳,和皇帝、太后母子一起用膳的还有皇后。
太后道:“长生,你虽然爱重皇贵妃,但也要有个度。你是咱们大清国的皇帝,正所谓君王之爱泽被苍生,到了后宫里,宫人们就该雨露均分,而不是让皇贵妃一人独得恩宠。就像那庄稼地里的稻苗,你若是把水都浇到一窝苗上,岂不是要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皇帝道:“儿子受教了。”
太后又道:“虽说秀女大选为后宫里添了不少新人,但也不能太冷落了旧人们。如今你膝下子嗣不丰,更要多去各宫走动,让她们早日为咱们爱新觉罗家开枝散叶。这其中皇后作为你的正妻,若是能尽早为你生下一儿半女自然是最好的了。”
皇帝放下碗筷,看了一眼皇后,道:“儿子明白了。”
皇帝那一眼不轻不重,不冷不热,但不知为何,皇后只觉得心里微微一凉,一颗心似乎被浸到了一口深井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越是沉得下去,越是觉得冰冷寂寞。
入宫前,她就已经想得清楚明白,但那时候还未曾亲历,只能是心里有这么个打算。进了宫,大婚那日见到了皇帝,她有了满满一腔的柔情蜜意,不止想要得到皇帝的尊敬,也生出了能够得到皇帝爱慕的奢望来。这两年,经历的事情多了,她这份奢望也就渐渐淡了,一直到今日,她算是彻底清醒了。
君王之爱,终不可期。
但如果有皇帝的敬重,便也足够她在这深宫之中安身立命了。从前那些小儿女的奢望都随着这一眼散尽了,夫妻之间如此薄凉,连同床共枕之事都要靠长辈的施压,都要相互疑窦猜忌,当真是没有什么私情可讲了。
是夜,皇帝宿在了坤宁宫里。
第二日夜,万里无云,星星又多又亮,皇帝拉起皇贵妃的手就朝观象台跑去。皇贵妃不解,一边跟在皇帝身后,一边问道:“皇上,你这是要带臣妾去哪儿呀?”
皇贵妃那米酒一样甜腻的声音像一把剪子,划破了夜的静谧与美丽。皇帝停下脚步,愣了一下,才若无其事地回过身,笑问道:“皇贵妃喜不喜欢观星呀?”
皇贵妃抬头望了一眼星罗棋布的夜空,又看向皇帝,道:“喜欢。”
“喜欢就好。”皇帝道,“朕带你去观象台看星星。”
“观象台?是钦天监吗?”
皇帝笑道:“对,就是钦天监。整个京城再也找不出比那儿更好的看星星的地方了。”
皇贵妃不无艳羡,道:“臣妾从前在江南的时候就听说过那儿,可惜一直没机会去。”
“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皇帝牵着皇贵妃的手到了观象台,汤约翰拿着放大镜看着来人,用西洋人特有的夸张语气道:“噢,我的小……”
汤约翰忽然放下手上的放大镜,脸上的夸张笑容也消失了,严肃地看着皇贵妃,道:“你不是小仙女。你不是小仙女。”
皇贵妃拉了拉皇帝的手,侧目看着皇帝,问道:“皇上?”
皇帝摆出了一个大家长的笑容,道:“这就是朕同你提起的那位来自德国的钦天监监正——汤约翰。”又向汤约翰介绍道:“监正,这就是朕的皇贵妃。”
汤约翰正经道:“皇贵妃,您吉祥。”
皇帝道:“监正这里除了可以看星星,还有很多有意思的西洋玩意儿。”
皇贵妃指了指皇帝手上的放大镜,好奇道:“监正,这是什么呀?”
“放大镜。”
“放大镜?”
皇帝解释道:“你用这个镜子看东西,看到的东西都会被放大。”
皇贵妃问:“人也一样吗?”
皇帝点点头。
“监正,我可以试一试你的放大镜吗?”
“当然。”汤约翰把手中的放大镜递给皇贵妃。皇贵妃学着方才汤约翰的样子,眯起一只眼睛,把放大镜放到另一只眼睛前,细细打量着皇帝。
“哈哈,真好玩儿。皇上,您知道臣妾都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
皇贵妃道:“您的额角上有一道小疤。”
“哦?你连这个都看清楚了。”
皇贵妃道:“看清楚了,看得可清楚了。您额角上那道小疤白白的,极淡极淡,应该已经有很多年了吧?”
“很多年了。”皇帝语气中带着对往事的回味,“当时朕和单郡王还有一个堂妹来钦天监玩,济度不小心打碎了监正的玻璃杯子,碎渣子划到了朕的额头就留了这道疤。”
皇贵妃忽然放下放大镜,伸出手温柔地摩挲着皇帝额角上的那道疤,道:“一定很疼吧?”
一定很疼吧?
一定很疼吧?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问过他。当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的?
皇帝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不疼。妹妹你别怕,一点儿也不疼,就跟被蚊子亲了一口样。”
皇贵妃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道:“皇上,那只亲您的蚊子一定很温柔吧。”皇贵妃笑着笑着却渐渐不笑了,半是疑惑半是惊惧,道:“皇上?”
妹妹。皇帝怎么会叫她妹妹呢?从入宫到现在,皇帝一向是以她的位份来称呼她的,从前是贤妃,如今是皇贵妃,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学戏文里那些君王,唤她一声爱妃。
可这个妹妹,到底从何而来?
难道是那个和皇帝、单郡王一起来钦天监的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