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熙十年,四月,位育宫。
前明的帝后一向是各住各的,皇帝住在乾清宫,皇后则住在坤宁宫里。到了大清朝,因为满人才入关不过十年,前明遗留下来的紫禁城在战火中多有毁损,而满人的江山尚未完全一统,前线打仗少不得粮钱,老天爷又隔三差五地来一场旱涝祸事,所以这重修紫禁城的工事是断断续续一直到如今,帝后二位还没有各自的寝宫,都一股脑儿地挤在前朝的保和殿也就是如今的位育宫里,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御案上只坐了两位主子,大清朝的皇帝爱新觉罗.长生和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奴才却是挨挨挤挤地站了一地。
皇帝扫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奴才,“吃个饭而已,何必要这么多奴才伺候。皇后,你从前并不是这样讲究排场的人。”
皇后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原来皇上也知道我从前并不爱讲究这些,可也没见得就得了您一句好。既然这样,臣妾干嘛不讲究这些排场,免得白担了一个皇后的虚名。”
皇帝面露不悦,站在旁边的侍膳太监眼疾手快,立即为皇帝殷勤布菜。
御案上,菜品琳琅满目,皇后却独独只吃烤羊腿。执法太监冷眼旁观,却不敢出声提醒。
皇帝看了一眼御案上的白玉翡翠,又看了一眼侍膳太监。侍膳太监立即心领神会,赶紧夹了一筷子白玉翡翠往皇后碗里送。
皇后朝身边的凤仪女官阿图使了一个眼色,阿图一个“不慎”把那一筷子白玉翡翠碰掉在了地上。
皇帝不禁怒而质问皇后,“皇后,你这是何意?几十道菜,你只吃烤羊腿,别的碰都不碰一下。”
皇后反问到,“皇上明知道我是从科尔沁来的,打小吃惯了烤羊腿,不爱吃别的。皇上,这是嫌弃我们蒙古人粗野吗?”
“嫌弃?”皇帝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连太后都是从蒙古出来的,我可不敢嫌弃。”
皇帝虽然贵为一朝天子,并不是冷戾严苛之人,甚至算得上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他很少像现在这样说话,但敏感的皇后还是第一时间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讽刺,而这位年轻气盛的大清国皇后最受不了别人
这样跟她说话。
皇后把嘴里的羊肉混着骨头一股脑地就朝外吐,阿图赶紧把御案上摆着的渣斗捧到了皇后面前。那是一只器形小巧,表面整体施釉,釉面成糯米状的青花釉里红渣斗,东西虽然是景德镇御窑厂产的,却不是大清国的物件儿,而是前明的遗物。
皇后吐完烤羊腿,看清楚了那只渣斗,勃然大怒,狠狠把那只渣斗掼在了地上。
“啪”,一声脆响,青花釉里红的渣斗摔了个粉碎,连带着里边的羊肉沫儿和骨头渣子也洒了一地。
“前明的旧东西也拿来给本宫用,是不是连你也敢糊弄我啦?”皇后甩了阿图一个大嘴巴子,阿图吓得“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皇帝心里清楚皇后出身蒙古,并不精通此道,这是有意借话敲打自己,故而讽刺道:“就连如今我们住的这位育宫还是前明遗留下来的,何况区区一只渣斗。”
皇后反诘道:“怎么,如今我管教自己从科尔沁带来的丫头,皇上也不许啦?只怕历朝历代再没有哪一个皇后像臣妾这样窝囊。慢说是前明的一只渣斗,即便这位育宫,我也不稀罕住。”
皇后说着又用力踹了阿图一脚,阿图跌坐在碎瓷片上,淡绿色的绸衣沁出了鲜血,痛得锥心,却不敢作声,生怕惹来皇后更重的责打。
皇帝看不得皇后这样跋扈,开了口,“皇后若是心里有火,大可冲着我来,何必为难一个身不由已的奴才,还是千里迢迢跟着你从科尔沁嫁过来的奴才。皇后若是实在不愿意继续住在这位育宫,大可去禀告皇太后。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止是你的婆母,也是你的亲姑姑,又一向疼爱你,想必会答应你的要求。”
皇帝拂袖而去,位育宫执事大太监李忠强紧随其后,只余下皇后和一众尚膳间的奴才。
黄昏的时候,宫苑夹道上,粉色的桃花落了一地。微风一过,点点浅粉便如同穿花蛱蝶般迎风而起,好像漫天粉蝶在淡金色的光辉中飞舞回旋。
“万岁爷,这当口上风大,您当心着凉。”李忠强拿了一件明黄色的披风替年轻的皇帝披上。
“这会子已经是仲春,怎么就这么容易着凉啦。”皇帝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笑意,仿佛全然没有为方才皇后失仪的事情生气。但李忠强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他心里清楚,皇帝这回是真生了皇后的气,可这也不是皇帝头一回和皇后置气了。他把披风领子一掖,陪着笑说:“万岁爷,今年的春天倒也奇怪了。时节还这么早,桃花竟然就谢了,好些年没遇见这样的情景了。”
皇帝问:“是吗?北京城往年的春天也从未这样过?”
李忠强恭恭敬敬地回答,“从未有过。”
皇帝似乎来了兴致,说:“李忠强,你给我讲讲前明后宫里的事情吧。”
李忠强赶紧道:“老奴可不敢。再说啦,这前明后宫里的事情有什么好讲的,不过是一些天子无道、后妃乱纪的腌臜事。”
“是么?”皇帝笑了笑,倒也不逼问李忠强,只说,“那年在盛京,阿玛去的时候也是这样。”皇帝的语气依旧是平静的,只是略显淡漠的声音里却仿佛藏着点哀伤。
李忠强是前明遗留下来的太监。自从满人成了这座紫禁城的新主人之后,就废除了明朝的太监机构二十四衙门,改设十三衙门,也放了不少前明的太监出宫,只留下约九千余名太监,仅为前明崇祯时期宫廷太监的十分之一。而自胤熙元年九月,皇帝和两宫皇太后自正阳门进入紫禁城之后,李忠强就跟在皇帝身边。
一晃眼,眼前这位便从一个不懂事的儿皇帝到了如今风华偏偏的少年天子。
微风轻抚,有一两片残瓣落在了皇帝的脸上。皇帝并不理睬,只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静谧时光。李忠强不敢打扰,只屏息侍立在后。
在花瓣轻抚过面庞的时候,皇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那些柔柔软软、带着淡淡香味的花瓣好像女童温软的手指,那样触感温软的纤小手指。风中似乎还夹杂着那样婉转娇嫩的声音,“长生哥,你别难过,如贞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那个幼稚女童曾在先皇驾崩时,那样温柔而笃定地安慰过他,用柔软洁白的小手一点一点替他拂去脸上的泪水。
“李忠强,睿王走了有多少年啦?”皇帝骤然发问。
李忠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宫里一向对那一位讳莫如深,连名字也提不得。他心里存着疑,小心翼翼地回答到,“总有好几年啦。”
皇帝似乎有些怅然,喃喃自语道:“竟然好几年了。”
一晃眼,他们竟然已经分别数年了。还记得,那时候皇父摄政王塔石哈才病猝不久,王府里阖府上下全是女人,并无一个可以当家作主的男人,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他也有十来天不曾见到她了,便问太后,“额娘,如贞怎么还不进宫来?”
太后说:“长生,你忘记了吗,你皇父摄政王才去了,如贞要留在王府里主持她阿玛的丧事。”
他虽然六岁登极,御宇天下,可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只是不依不饶地说:“我不管,我要如贞,我要如贞。”
额娘不说话了,倒是一旁的兰朵尔把他拉到一边,说:“万岁爷,我的小祖宗,你啊,小点儿声,你额娘现在正心烦着呢。”
他果真依言放低了声音,却到底忍不住问:“苏姑姑,你告诉我,如贞什么时候可以进宫来啊?”
兰朵尔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眼里似有不忍,“格格今后不会再进宫了。”
过了不久,他隐约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奏折跟雪片似的一封接着一封递上来,要他加盖玉玺。皇额娘说哪些需要盖印,他便大大地戳上一个红印。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一封由辅政大臣和亲王阿尔哈图所上的奏折,“睿王私制御用服饰等件,又欲率两旗驻永平,阴谋篡逆。睿王应籍没所属家产人口入官。喜特珲比喜特珲比义王其女爱新觉罗﹒如贞非宗室血脉,褫夺其和硕柔嘉长公主封号,剥夺宗室籍贯,贬为庶人。如贞与其养子喜特珲比俱给义王。”
他当时来不及想旁的,只有一个念头,那么如贞怎么办呢?如贞该怎么办?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那封奏折扔在了地上,如同急于摆脱一条正缠上自己的毒蛇。
他问皇额娘,“额娘,如贞呢?如贞该怎么办?”
冬日的阳光透过镂空雕花的窗户洒落进屋,洒了额娘一身。额娘整个人都置身在那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之中,却只抛出了一句冷冰冰的话,“如贞自然有她该去的地方”。
他固执地追问,“什么是她该去的地方?”
“没有我们的地方,便是她该去的地方。”
冬天的阳光瞧着好像明媚温暖,其实洒在人身上一点儿也不暖和,依旧是寒冷的,彻骨的寒冷,却给人营造出一种明媚如春的假象来。自那以后,他再也不相信冬天的阳光可以温暖人了。
落花时节又忆卿相关章节都是皇帝视角。
如贞和皇帝名义上的堂兄妹关系已经正式解除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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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落花时节又忆卿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