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阿哥的杖伤稍愈,便提出南下东瓯国,说是要对故人有个交代。阿爹阿娘很自然地认为这个故人指的是甄姐姐。
阿娘原本不放人,阿爹劝她:“殊儿是堂堂男子汉,你总不能永远把他永远关在家里。他对甄小姐有担当,这是应该的。”
阿哥说:“阿娘放心,我去过东瓯国之后,自会返家——我还要参加小英的婚礼呢。”
如此种种,阿娘才终于安心放人。阿哥尚有余伤,套了马车,让一个车夫赶着,悬光骢跟在车后,一起上路了。
我与项扶苏的亲事,已经正式定在下月初八,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喜事。
邯郸郡守,也就是项扶苏的前顶头上司曹大人的长公子娶妻,可是一桩大事。这曹公子虽然读书的资质平平,考了六七八年都未能中举,最后捐了个小官,不过人可是一个老实好人。找老婆的眼光在我看来也好得很,什么郡尉家的千金、常侍家的孙女一概没找,最后娶了一个本地清寒书香世家的姑娘。
想必曹大人夫妇也对这未来的儿媳妇满意得紧,是以婚礼办得十分隆重,邯郸城里数得上的人家全都发了请帖,可以说是一场全邯郸官宦人家的大聚会。
最重要的是,项扶苏也收到了请帖,也将回邯郸赴宴。
一早我就起来梳妆打扮,我平素里很少用披帛,嫌不爽利,今日却特意找了一条披在身上,问石榴:“好不好看?”
石榴左看看又看看:“这鹅黄色很衬小姐,越显得皮肤雪白,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是去见姑爷,好像不够,不够……温柔?”
我被石榴的那句“见姑爷”说得脸红了一红,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于是换了一条烟紫色的披帛,配着白底蓝花的襦裙,果然“温柔”了几分。
我和阿爹、阿娘、秦菀一起乘马车赴宴。曹大人和当初的项扶苏一样,也住在郡衙后门,这里建着好几所宅院,郡里的官员们都围着居住,各自有小门与郡衙相连。
我自进了郡守府大门就着意四下打量,不知道项扶苏何时会到。婚礼尚未开始,曹公子已经出发在接新娘子的路上。此刻厅堂、花园里到处衣香鬓影,花团锦簇,都是等着观礼的贵族男女。
我没找到项扶苏,却冷不防有个人从后面拍了我一下。我回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是小邑!她今日穿着一件肉粉色的襦裙,果然比当姑娘的时候多了好些妩媚的气息。
我拉住小邑,说:“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我去你府上请,也回说忙。成了亲连朋友也不要啦。”
小邑说:“别生气别生气,最近夫君病了,在家照顾他,因而不得闲。”
“病了?严重吗?”
“不妨事。大夫说只需好生调养着。”小邑微笑:“我就知道你今日会来,才特意来找你。”
闺蜜长远不见,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我和小邑找了个廊下角落里细细攀谈起来,一时竟连项扶苏也抛诸脑后。
我把自己和项扶苏的前因后果都对小邑说了,她听得又咳又笑,捂着脸说:“真有你的的,羞死个人啦。”
我说:“可不是嘛。大家都是第一次,你说他为什么那么会?”
小邑认真地说:“男人都是天生就会,我家夫君也是。”
我问:“你家的……对你好吗?”
小邑紧紧盯着我说:“也是好得……受不了。”
我俩捂着嘴吃吃直笑。这时,我看到远处有几个人走了过来。走近了一看,一个穿鹅黄掐银襦裙的,是郡尉家的千金侯小姐;另一个穿了件满天青流祥云的,却是前中常侍温家的孙女儿,两个都是我和小邑去年秋典排练长袖舞时认识的故人。
她俩站在我和小邑面前,俯视我们,满面不善。我原本不想理她们,可转念一想,去年秋典上抢了她们的领舞,的确是项扶苏以权谋私,就站起来笑着招呼道:“侯姐姐、温妹妹。你们也来啦?”
侯小姐继续睥睨着我,说:“曹公子的婚礼,我们自然要来。不像某人的婚礼,就算请我们我们也不会去!”
我静静地笑着,温柔地回答:“那敢情好。我去和长辈说一声,既然两位姐妹有事,到时候就不给两位发请帖了。”
“你!”侯小姐怒指着我。
温小姐将她的手挡下,说:“侯姐姐,不值当为这种人生气。嫁过去当续弦,心情不好也是应当的。”
侯小姐一听这话,立刻转怒为喜。我身旁的小邑却腾的站了起来,她素来性情怯懦老实,这一趟虽气得狠了,也只是哆嗦着“你们……你们”,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拍拍她:“没事的,小邑,咱们换个地方就是了。”
我们正欲走开,突然看见前厅传来一阵骚动。我的第一反应是接亲的人回来了。但很快就听见有人喊:“有人击鼓鸣冤!有人击鼓鸣冤!”
我仔细听,好像真的有隐隐的鼓声!有人正在郡衙门口击鼓鸣冤!
刚才还矜持谈笑着的贵族男女们一涌而出,唯恐落后,按着帽子的、丢了鞋的,那看热闹的劲头令我叹为观止。郡衙门正对着郡守府,一出门就看见外面已经围了不少老百姓。包围圈中心的人看不清,只觉得影影绰绰不只一个人。
鼓声又响起了。咚咚咚,震耳欲聋。最近的一圈人们捂耳后退,包围圈中间空了一些,露出中心的人。
我浑身的汗毛直竖起来。那正手握鼓槌站在登闻鼓前,浑身素槁、披散着头发的女人,分明正是赵莹!
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孩是我不久前刚见过的朱儿,男孩看着比女孩大两岁,猜也猜得出是我在阿哥立府日见过的胖小子章儿了。不过他现在不胖了,又瘦又小,牵着妹妹的手,两个人都在哭。
我直觉大势不妙。我直觉与项扶苏和我有关。我直觉赵莹来者不善。
额头上的青筋蹭蹭直跳,然而人只能定在原地,看着郡守曹大人拨开众人走进去,站在赵莹前,朗声问道:“你乃何方人士?为何击鼓鸣冤?”——他应该见过赵莹,但看来印象不深。
周围变得好安静,所有的人都和我一起屏息听着。
赵莹扔下鼓槌,拉着两个孩子跪下,三个人一起哭泣着。不得不说,那情景十分凄惨。她原本偏瘦,此时一生素衣,更显得如纸片一般。再加上两个不满黄口的小儿,寡母孤儿的视觉冲击,还没开口已经引发了周围的大量同情。
赵莹止了哭,低着头说道:“郡守大人,民女击鼓,实乃有冤情要诉。”
她深深地埋着头,身体微微蜷缩着,看上去可怜兮兮,与上次与我说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曹大人却问:“此地属邺县管辖,你要报案,可曾先向邺县县令提告、请核,核不准,再来郡衙击鼓鸣冤?”
好一个曹大人,洞若观火,直捣核心。
果然,赵莹沉默了一下,答:“不曾。”
曹大人又说:“你越级报案,只因明知今日此处有宴席,官员众多,边想着趁机行事,叫本官骑虎难下,是也不是?”
曹大人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可谁都听得出内含不快。也是,儿子大喜的日子被搅了,换谁谁也高兴不起来。
赵莹抬头,飞快地看了曹大人一眼,眼睛是隐藏不住的阴鸷、仇恨。但她很快又低下头,整个人伏在地上,声音却大得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民女不得已而为之,只因此案涉及位高权重之人,恐区区县令,无法将之绳之于法。”
我的心跳到了喉咙口。
曹大人问:“何人?”
“正是前郡功曹史——项扶苏。”
随着赵莹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这句话,我想都没想就预备挺身而出,却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我低头一看,攥我的人居然是阿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
曹大人明显也震惊了。他想了想,对赵莹说:“你姓甚名谁,到底何人,从实报来。”
赵莹这下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我是项扶苏的结发妻子赵氏。”又示意身旁的章儿和朱儿:“这是我和他的一对儿女。”
曹大人盯着赵莹,想起了她是谁。他将旁边的门生唤过来,耳语数句,门生点头唱喏,快步去了。
赵莹这边继续说道:“小女子七年前与项扶苏结发,育有一子项永章,一女项永朱。因小女子自幼体弱,常回娘家休养。谁知项扶苏趁着小女子休养之际,与秦氏女秦英有了私情,谋划停妻再娶、抛妻弃子。可怜我一对女儿年纪尚小,已经久未见过父亲。堂堂五都之内,大汉官员,就这样薄情寡义、目无王法吗?”
我听到她这一番黑白颠倒的说辞,又见旁边不明真相的人群全都被她蛊惑,纷纷指责项扶苏“薄情寡义、好色之徒”,一股热血直冲脑顶,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却被阿爹死死攥住,对我厉声说:“万万不可!”
秦菀也过来了,帮着阿爹搂住我的另一边臂膀,令我动弹不得,只有激愤的眼泪汩汩而下。
项扶苏来了。他从内堂走出来,看来是一早就已赶到,被曹大人安排在内堂休息。
他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来,步履不甚快,似乎胸有成竹。我远远地看着他,好像又瘦了些。依旧是白白净净的面孔,只是眼睛下面带着青灰色,想来是连日忙碌。
他走到曹大人身边,只看了看,就猜到了形势。不理跪着的赵莹,走过去,蹲在章儿的面前。
章儿看到他,眼睛一亮,喊出声:“阿爹!”
这一声却让周围的人群更加相信了赵莹的故事。
项扶苏摸了摸章儿的脸,柔声问:“章儿饿不饿?”
章儿点头:“饿。”
项扶苏把朱儿抱起来,一手牵住章儿,对曹大人说:“曹大人,既然已经击鼓鸣冤,依律,必须立案。只是此案恐涉及关内侯赵冕赵侯的家事,是否能够内审?”
曹大人说:“可。将赵侯、县令都请来,再请决曹掾大人来监案,内审判决示众。”
项扶苏点点头,看上去从容不迫:“如此甚好。不过此案既然涉及秦氏之女,请大人也将她请来,一并做个证人。”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高声说道:“我在这里!”
项扶苏和众人一起循声向我看来,立刻就和我的视线胶着在一起。
我的眼睛在说:“她会不会伤你?”
他的眼睛在说:“别怕,我绝不会让她伤你。”
曹大人转头吩咐门生:“将告者带下去,供以吃食。派人去请关内侯大人、县令大人和决曹掾大人,今日白天我不得闲,戌时开堂断案。”
“喏。”门生示意赵莹,赵莹站起来。项扶苏又深深看我一眼,对我宽慰地笑了笑,抱着朱儿,牵着章儿,跟着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