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归来,在大雪那天。距离他被衙役押走,已经半年有余。
那天,阿爹不在家中。项扶苏赴京之后,常有书信传回。前些时日,他信上说司马迁大人和冯遂大人联名上书,请今上再议阿哥的案情;他亦精心准备了阿哥平素的诗文,今上当堂读了,生爱才之心,将流放改为杖二十,罚金百两。
阿爹急调了罚金,便坐着车出发了。我与阿娘、秦菀在家中翘首以盼。
那天,下了那年的第一场大雪。车撵声轧在雪地上,我和阿娘、秦菀竟然都没有听见。
阿娘习惯性地想去门口眺望,走到院子里,烘手的暖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阿哥一袭白袍,在雪地里跪着,后面是刚从车上下来老泪纵横的阿爹。
阿娘唤一声“儿啊”,就扑过去;我和秦菀也循声赶来,大家抱成一团,哭成一个大泪球儿,直到阿爹上来扶我们,让我们别让阿哥在雪地里跪得太久。
我们这才想起阿哥身上还带着杖伤,连忙拉他起来。阿哥却坚持跪着,给阿爹阿娘磕了三个头,说:“都怪儿子不孝,害阿爹阿娘、举家受累。从此以后,自当谨言慎行,再不敢口轻舌薄了。”
阿爹拉他起来,叹道:“这一回也不能就说是你口轻舌薄,只怪……唉,不说了,不说了,回来就好,进屋吧。”
阿爹进屋坐下后,便叫来管家,嘱托:“备席,今晚给大公子接风洗尘。”
管家称喏退下,也在擦着眼角。
阿哥立府之前的卧房早就收拾好,阿哥进去沐浴了整整一个时辰,再出来的时候,才又是光光鲜鲜的秦府长公子。只是瘦了一圈,因为常年囚禁在蚕室里,面色异常苍白。
因为阿哥有杖伤,阿娘命人拿了软榻,让阿哥歪在上面吃饭。其他人为了配合他的高度,也都舍了案几,坐了胡椅。
阿哥爱吃的东西摆了一桌子,阿娘心疼得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堆在阿哥碗里才好。阿爹举了五辛酒,说:“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就喝这一辈,庆祝有惊无险,平安归来。自此以后,希望再无风波,逢凶化吉。”
所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阿哥又道歉:“都是儿子不孝。让阿爹阿娘、两位妹妹焦心了。”
我再也受不了,抹了把眼泪说:“阿哥,你就别再道歉了,你回来我都快高兴死了,操的那点子心算什么!”
阿哥笑道:“半载不见,小英也许了嫁,却还是这么心直口快的。”
阿娘问道:“是长戈送你们回来的?”
阿爹点头:“一直送出城门才回。他新封了大农部丞,管辖徐州十二郡盐铁,日理万机。不过殊儿的事情,他没有一日不放在心上的。”
阿娘说:“如今殊儿也回来了,长戈和小英的婚礼,可以正式议起来了。菀儿的事情嘛,她说不要我操心,哈哈——”
阿娘说到这里,冲我挤了挤眼睛。旁边的秦菀好像没听见一样,就是难得的有些脸红。
阿娘接着说:“倒是殊儿的事。殊儿,你可记得,你被衙役押走那天,对爹娘怎么说的?”
阿哥答:“儿子记得很清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阿娘说:“你记得就好,两个妹妹都快要有归宿了,你的亲事,是不是也该提上议程了?”
阿哥面色凝重,突然从软榻上吃力地支起身体,跪得笔直端正,拱手行大礼,说:“阿爹阿娘,儿子不孝,儿子已经想清楚了,决定投笔从军!”
“什么?”阿爹的手一抖,杯子里的酒洒了出来。
阿哥说得又快又清楚,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卫青大将军正在集结军队,预备挥师北上,讨伐胡匪。凡我大汉土,寸土必争;侵我大汉者,虽远必诛。秦殊愿用这一腔热血,来捍卫大汉疆土,万世平安。”
“不行!”是阿娘喊了出来。阿爹也面色铁青。
阿娘泪如雨下:“你疯了吗?你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果不成亲、不生子,回到家,床榻还没睡暖,你就说要去参军打仗!你这是往阿爹阿娘的心口插刀子啊!”
阿哥也流泪了。我和秦菀面面相觑。
阿爹终于开口:“殊儿,你从小做什么决定爹娘都尊重,不过你刚刚劫后重生,却说出这样的话,委实令为父感到失望。”
阿哥流着泪,跪着说:“阿爹,儿子绝不愿令父母伤心。过去这两年间,儿子被贬官、打理家业、被捕入狱,辗转多舛,如今看着同龄人都奋发图强,若是继续浑浑噩噩度日,莫说阿爹阿娘,儿子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儿子想去抗胡,并非一朝一夕的冲动,这念头早在我心中,只是当时举国一片主和,只能按捺。如今今上图穷匕见,终于大举抗胡,儿子在狱中听说之际,已经热血沸腾!儿子自小爱武,虽后来从文,武功实是一日也没有丢过,这一身武艺、一腔热血,若是不能报效大汉,儿子余生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阿哥的一番话掷地有声,听着便是从肺腑中发声出来。我看着阿哥,不觉泪眼朦胧。过去,我看得多的是阿哥潇潇洒洒的模样,但我内心深处隐隐知道,阿哥并未满足于这潇洒的生活,他想有一番作为,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去处。
如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想去做一件事,虽然危险,虽然不舍,但阿爹阿娘真的忍心锁住他吗?
果然,阿爹也被阿哥的这番话打动了,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说:“此事今日先不议了,待我想想再说。”
阿娘说:“不用想!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
夜里,我来到阿哥的房门口,见里面的灯还未熄,便轻轻敲门。
阿哥在房里问:“谁?”
“是我,小英。”
阿哥让我进去,他用软枕靠在床上坐着。我见状连忙过去想扶他躺下,阿哥摆手:“不妨事,躺久了反而抻得疼。”
我坐在他床前的胡椅上,忧虑地问:“阿哥,你真的要去从军?”
阿哥却一笑,说:“阿哥不是去从军,而是去从心。”
“从心?”
“是。从我本心。浑浑噩噩,兜兜转转,阿哥都要找不到自己的心了。”阿哥凄然一笑,让我想起五年前他立府之日。那一日,我第一次见到项扶苏;那一日,阿哥意气风发,万千阳光集于一身。
再看看如今靠在床上,浑身是伤,身心俱疲的阿哥,我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说:“阿哥,我懂的。只是,去边关打仗,多么危险,别说阿爹阿娘,我和二姐也放不下心。”
阿哥叹了口气,突然转了话题:“小英,你还记得甄氏姐弟吗?”
“甄姐姐和甄真?自然记得。”
“甄小姐已经成亲了。”
“啊?你怎么知道?”我问阿哥。
“前几个月,甄小姐有封书信给我,寄到小秦府,长戈替我带到蚕室。”
“甄姐姐嫁给谁了?”我好奇地问。当初,甄姐姐分明有意于阿哥,却突然拔脚离开,我到现在都好生奇怪。
“钱塘郡内一个早先提亲被她拒绝过的大户人家。而甄真——”阿哥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惆怅。我突然想起阿哥曾经说过,甄氏姐弟中,甄真才是令他心伤的那一个。
我有些小心地开口:“阿哥,当初……是甄真弃了你,突然走的?”
阿哥苦笑摇头:“你错了。甄真一直是勇敢的那个,懦弱的,是你的阿哥。你可记得你教茶归来,我们在邯郸城外客栈的那一天?是在那一天,甄真才点醒我,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这一点,我才知道,我竟是虚度了二十五年。只是……”
“只是什么?”我说:“阿哥,你和甄真,想要有名分自然千难万难,不过若只是想一辈子做个伴,两情相悦,又有何难?”
阿哥惨然摇头:“小英,你和甄真到底同样年纪小,想事情都一样简单。”
“又能有多复杂呢?你就将甄真接来此处,你们是称兄道弟也好,双宿双飞也罢,别人怎么说,又管他干吗?”
“怎能不管?我秦晏殊活到今日,虽无甚建树,做人不差,朋友不少,谁不敬我是个七尺男儿。这事若被他人知晓,简直难以想象……再者说,我是秦氏长子,即便我无所谓自己的名声,阿爹阿娘的呢?况且又夹了他的姐姐在里面,谁承想这孽缘竟如此深重,重重折磨,真是造化弄人。”
“甄姐姐到底为什么突然离开?”我问。
“是我让她离开的。我已经耽误了甄真,怎能错上加错,再耽误一个人的青春?那晚,我将事情向她挑明了,让她带甄真离开,她没有片刻犹豫就同意了。只是,甄真临走之时,那眼神,我总也忘不了……”
阿哥说到这里,又是凄然一笑,眼中已经蒙上了泪痕:“如今你知道了,你阿哥在旁人的眼里,不过是一个无情无义、毫无担当之人。”
阿哥说:“我意已决,待过几日伤势稍愈,便去东瓯国找到甄真,我欠他一句道歉。然后北上去寻找卫青大人的队伍。我秦晏殊此生就算能再活一日,也绝不再混沌苟且,活一日便要有一日的亮堂。”
“阿哥!”我被阿哥的话深深打动,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赞许还是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