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扶苏今日穿着件黑底红鸟兽的曲裾袍子,比上回在春会上见到的时候正式得多。他没看我,视线微垂,神色虔诚。的确,笄礼的氛围自带一种气场,仿佛要通过这繁琐的环节,将一个女子的一生都写进去,因而我三拜抬头的时候,也不知不觉含了泪光。
我的视线与阿爹阿娘相遇,阿爹欣慰地朝我颔首,阿娘早已滴下泪来,从袖笼中拿出丝帕擦拭。
薛大娘又祝:“执酒祭亲,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将一个漆酒杯交在我手里,我将里面的酒洒了一半在地上,另一半一饮而尽。再向父母、宾客行拜礼,如此整个笄礼成。
仆人端上果酒点心,大家闲聊起来。爹先敬了项扶苏一杯,他如今官衔在爹和阿哥之上,属于“大驾光临”。项扶苏急忙跪坐起来,对阿爹躬身道:“世伯千万不要多礼,晚辈早年在府上多蒙照拂,一直铭记于心。此次赴任,又多亏秦兄帮忙照料打点,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爹呵呵笑:“你俩交好,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阿哥说:“今早项兄来府上找我商量事情,我就顺道拉了他来小英的笄礼。如何,是不是蓬荜生辉,福泽无限啊?”后面半句话是望着我说的,我对他做了个鬼脸。
大家吃酒吃果子,气氛越来越松快。爹命秦菀抚琴,我唱歌,一曲《战城南》罢,大家又都有些沉重起来。阿娘嗔道:“你们两个傻孩子,怎么选了这么个曲子。”
阿爹说:“也罢,也近午膳时间了,请功曹史大人留下一同进午膳,可否?”
项扶苏又躬身答:“多谢世伯,还要赶回衙署处理官务,就不多行叨扰了。”
爹说:“官务要紧,那下官就不多留大人了。今日小女及笄,承蒙大人拨冗相贺,下官一家感激于心。”
阿哥插话:“我同他一路回去。”
我和秦菀站起来,先行行礼离席。出了家庙门,有一条回廊,回廊尽头就是前院,一角是马厩,另一角是厨房库房。再穿过前堂,就是内院,里面种着花草树木,将各个卧室掩映。
秦菀就在内院门口这里拦住了我,狠狠地白我一眼,说:“你今日可得意了。”
“得意什么?”我不解。
“及笄礼啊!”秦菀恶狠狠地说。
“及笄礼?”我纳闷了,这么朴素的及笄礼,我有什么好得意的?我想了想,唯一比她风光的一点,莫不是功曹史大人大驾光临,便说:“项大人要来我也不知道,我听阿哥意思,也并非约好的,不过是临时起意。”
“我管他项(象)大人猪大人!”我反应了一下,才知道秦菀是把“项”说成了“象”的谐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秦菀见我笑了,却愈加生气,捏住我的胳膊,说:“果然你是阿娘亲生的,事事都不一样?”
我被她捏疼了,奋力摆脱,觉得她太过无理取闹,也有些生气了,正色道:“秦菀,你不要好赖不知。当初你的及笄礼是什么模样,今日是什么模样,有眼睛的都看得到。阿爹阿娘顾忌你的感受,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全了,你应该体会到他们的用心良苦。”
秦菀冷笑一声,居然眼中含泪了:“用心良苦?我恨的就是这四个字!为何要顾忌我的感受?若真的当我是秦家人,为何为你办及笄礼,要避着我筹划?”她说着,上下打量我,突然一把拔下我头上的旧玉笄。
我急了,抬手去抢:“你把玉笄还我,那是阿娘的东西,她昔日及笄,就簪着这支玉笄!”
“怪不得,果然是母女连心。”
“你的笄子又哪里差了!你那支笄子是金镶玉的,爹爹当初特意提前半年请了名工匠打制的!”我一边使劲够着玉笄,一边说,奈何秦菀比我略高,又高高举着手,我一时也抢不回来。
“那也比不上娘给的东西!”秦菀愤愤地说:“若不是你们,我也有亲娘给我的传家笄子!”她越说越恨,伸手用力一掷,旧玉笄砸在内院门上,碎成三块,落在草地上。
“呀!”我扑过去捡起玉笄的碎片,心里又疼又惜,想到:“及笄日却连笄子都碎了,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吧。”
秦菀也对自己一时冲动的后果有些害怕,喃喃自语:“不能怪我,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回头怒视着她,一句话也不想再说。她又说:“你的赞礼人也比我的好。”
我大声说:“你笄礼的赞礼人是郡守夫人,薛大娘的夫婿不过是亭长,如何能比,如何叫比你的好?”
秦菀愤愤地说:“薛家二郎新中了新科榜眼,她以后是要当浩命夫人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不要把我当傻子!”
“你……”我不知该说什么了,拿着玉笄碎片站起来。心知秦菀的心结已经太深,说什么也无用,做什么她都会往自己的那一套逻辑上自证。我想了想,尽量平静地说:“秦菀,你是我姐姐,我们本就是一家人。今日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笄子,我也会想办法糊弄过去。你这样聪明优秀,本可以过得开开心心,又何必自我折磨?”
秦菀听了我这一番肺腑之言,眼泪在眼眶里一圈圈地打转,但终于没有掉下来,跺了跺脚,转身回房了。
我拿着玉笄,走到花园的石凳上坐下,只觉得身心俱疲。一场笄礼没有让我疲惫,一场姐妹之间的闹剧却让我累得站不起来。我看着手中的玉笄碎片,这玉笄原是做成桂枝的模样,如今笄身断成了两截,笄头的花瓣也掉了下来,这可怎么办呢?如果让阿娘知道,她一定也会伤心。
我这样想着,冷不防面前遮蔽了一片阴影,抬头看时,玄衣玉面,正是方才在及笄礼上看也没有看过我一眼的项扶苏。
他这会儿也没有看我,只是伸出颀长的手指,从我的手中取走了玉笄,低声说:“我倒是碰巧认识一个玉器高人,兴许能修好。”
我既如释重负又莫名其妙:“你怎么在这儿……你都看见了?”
项扶苏这下终于看我了,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理解,说:“暂时受些委屈,也不打紧,只要能护得住自个儿在意的人。”
我听了这话,不知怎的,所有积攒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哭了起来。他也不劝我不拦我,静静等着我哭。
我哭了一会儿,自己用袖子擦干眼泪,问:“你真的能修好?”
他从袖笼里掏出一条帕子,似要递给我,却又收回去,将玉笄碎片仔细包好,放入衣襟中,只淡淡地说:“不妨一试。”又回头望了望:“你阿哥带我从角门进来,说要去他的旧房内取些东西,想必就快过来了。”
我这才想起,家庙的后门到内院的角门,确实有一条近路。我不想这会儿遇见阿哥,就站起身来,说:“那我走了。”
“嗯。”项扶苏说着,打量我,似是有话要说,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伸手一左一右捏住我礼服的肩膀处,将礼服整个像外壳似的提起来,正了正,又落回我肩上,说:“这衣裳有些大了。”
我被他一提一放,顿觉自己就像个傻乎乎的小木偶,喃喃说道:“嗯。阿娘也说大了。”
我和他面对面站着,仰头只见他微低的脸孔近在咫尺,眉若刀裁,一管鼻梁高到撑得鼻翼的皮肤薄薄的,唇弓也高,线条坚毅,眼睛里是水波不兴的寂寞,每只眼睛里竟然有两个瞳孔。
我完全没有思考,就垫脚往他眼睛里看去,好奇地问:“你怎么有两个瞳孔?”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最后没有退,只伸手半扶半抵住我的肩膀,微笑着答:“天生的。”
我继续盯着他的脸看,他的双瞳里有四个呆呆的我。我情不自禁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你真好看。我要是像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他听了一愣,脱口而出:“你觉得自己不好看吗?”
我被他这么一问,有点儿回神,却不知道怎样回答,是答“是”呢,还是“不是”,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话太过唐突逾越,索性来了个装没听见,不发一言,转身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