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妙拿起圣旨也不急着看,只对跪地之人道一声:“起。”
一干人等中,唯独太监总管蔺春芳满面怒容,不过他的怒气不是朝公主发,而是对丞相王卿扬声大骂:“王卿狗贼,竟敢蛊惑公主犯上作乱。”
王卿瞥一眼总管太监蔺春芳,不予理会,继续将目光移回公主脸上。
萧玉妙的视线停留在圣旨上多时,她表情漠然卷起圣旨,脸上不见丝毫心愿达成的喜色。
蔺春芳见王卿不作答,再次开口:“陛下早料到今日你们要反,谢将军守株待兔多时,且将尔等反贼一网打尽。”
蔺春芳口中的谢将军乃镇国大将军谢玄庭。
王卿脸色大变,转头向周围看去,黑甲君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宫层层包裹,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皇宫踏平。
“弓箭手,射!”
箭雨伴随一声军令突破黑夜抵达战场。
王卿带来的五千私兵无一例外,全被射成了筛子,血染皇宫。
镇国大将军谢玄庭身穿铠甲踏着尸山血海而来,他剑眉星目,气势凛然,他身后的黑色斗篷被秋风刮得噗噗作响
谢玄庭走到李显跟前,单膝下跪:“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爱卿平身。”李显单手将他扶起。
叛党在谢玄庭一声令下全部伏诛。
萧玉妙看着满地尸首,感觉有些头晕目眩,浑身发冷。其中有一名少年倒在她不远处,是熟悉的面孔。
萧玉妙以俯视的角度看着一支箭扎在少年脖颈上,少年脸着地趴在地上生死不知,斗篷盖在他背后,天太黑了,看不清他此刻的脸。
少年倒下那一刻,萧玉妙感到浑身发冷,身躯微微一晃,一阵难言的心悸,心脏仿佛被谁揪起狠狠拖拽出胸腔。
随后她朝倒地的少年飞奔而去,裙摆飞扬,她如同一只蹁跹的蝴蝶停在少年身前。
少年伤口还在涔涔渗血,还没咽气,捂着伤口痛苦抽搐,当视野里出现萧玉妙时,少年眼睛里瞬间绽放光芒,嘴里艰难吐出两字:“公……主……”
少年能撑这么久不死,可见其顽强意志。
萧玉妙对他印象深刻,他是王卿的外甥,名叫江澄,在王卿家时常能见到他。
少年江澄长相秀气,精致的脸蛋总是笑容满面,面对她永远都是精神饱满的状态,似乎不知忧愁,每次见她都笑容灿烂甜甜地喊她“公主殿下。”
萧玉妙抬手合上他逐渐暗淡的双目,这双眼睛和记忆中某个少年有几分相似之处,她轻声道:“睡一觉就好了。”
少年还有心愿未了,他有许多话还没有说出口,来不及诉诸于口的爱恋如果现在不说,此生再无机会表达,但当少女那只微凉的手覆盖在自己眼睛上时,身上的伤痛好像也被随之抚平,他强行吊着的那口气散去,渐渐停止了抽搐。
王丞相看到自己的亲外甥死了倒是没多少伤心的感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点点牺牲在所难免,更何况现在成王败寇,已成定局,他恐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萧玉妙心知事不成了,她垂眸重新站起来,而后抬头看向李显:“禅位于洛宸公主李玉妙,你忘了吗?我原姓萧,叫萧玉妙,不过也不重要了。”
“自古君臣反目成仇,至亲骨肉相残的案例比比皆是,何妨多你我二人。”
萧玉妙说完弃如敝履般将圣旨随手丢弃,圣旨顺着龙纹石壁护栏滚落在宫内河中,吓退了一群正悠闲游曳的鲤鱼。
她面向王卿,施礼道:“虽然事败,但仍要谢先生今夜相助之恩。”
王卿在心里某算着出路或者对己方最有利的办法时被公主的话拉回神思,当他听清她在说什么时,心情比发现计划失败更加糟糕,心里隐隐不安:“公主…你…你要干什么?”
“今日……”她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我累了。”
一名青年无声无息出现在公主身旁,他对萧玉妙说:“主人,焚风带您走吧。”
萧玉妙视线和他交汇,看了半响来人的面容。
焚风已到了而立之年,长相不起眼,容貌只是清秀,是那种混在人群里很难被人注意到的人,来无影去无踪,所以他才会被她亲生父亲萧伯良选做她的贴身暗卫。
他默默无闻活在暗处十几年,青春都耗在了她这个主人身上,萧玉妙不忍心再让他余生都见不得光,她微笑道:“不用了,焚风,你自己走吧,此后余生,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自由了。”
焚风摇头,伸手揽上她的腰欲施展轻功,固执地要带她走:“主人,我可们可以全身而退。”
“萧玉妙!你太令我失望了!”李显下令让禁卫军和黑甲军把人团团围住,禁卫军提刀,黑甲军挽弓持剑,李显眼里全是被至亲至爱背叛的痛楚:“一个都别想走。”
双拳难敌四手,焚风武功高强,能以一抵百,但是还没到那种堪比仙人的本领,团团包围下,他一个人能逃,带上公主就不太行了。
萧玉妙生平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全名,她由笑转悲:“为了太女之位,你让我等待时机成熟,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究竟要我等多少年才是时机成熟?你知道明里暗里有多少人嘲讽我牝鸡司晨吗?父皇,因为你的游移不定,我颜面尽失沦为笑柄。”
李显听到她提起太女之位,表情略有愧疚,他有自己的考量,不能应允她,这事他无法反驳。
萧玉妙见他沉默不语,态度依旧,心中最后那点期盼再次落空:“好,既然如此,这太女不做也罢,我说我要出宫去封地做个逍遥公主,你亦不肯,甚至收回了我的封地。如果去年十月你同意我去封地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李显颤声道:“你为什么要反复提起出宫这件事?出宫有什么好?宫外有什么东西吸引你?”
相较于李显激动的情绪,萧玉反而表情平静:“李显,十五年前,萧氏被魏王诛九族,魏国发大水,唯一的姐姐也弃我而去,自那以后我便将你视作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你曾答应过我不娶妻纳妾不生子,但自从年初百名选女奉旨入宫,我便惶惶不可终日,太女之位只是我想要的一个倚仗,并不是我多么渴求这个至高无上的皇位,以至于我迫不及待要将你取而代之。”
“世人皆以为我们血浓于水,但你我心知肚明,我们根本不是亲生父女,毫无血缘关系,随着时间流逝,我切齿拊心,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唯恐你的后妃诞下子嗣,我这空壳公主将彻底沦为一个笑话……”萧玉妙语未尽,泪先流。
李显气极:“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没长嘴吗?”
“难道你觉得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还比不上别人?别说我尚未召幸过任何宫妃,就算是真的召幸了,我也不会让她们有孕。我承诺过,我此生唯有一女,就是你萧玉妙。况且我最初问过你同不同意大臣要充盈后宫的提议,你没有反对,如果你明确表示反对,我根本就不会让人入宫。”
萧玉妙泪流满面:“我有什么资格反对?你作为皇帝,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不是天理人伦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你今年已经三十有五,名下却只有一个公主已经很让人诟病了,我作为公主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反对?但凡我表现出那么一点点念头,世人会如何看我,恐怕不知要怎么议论我野心勃勃自私自利,竟然不能容忍弟弟妹妹出生,我看,世人的唾沫都能将我淹死。”
“好,我们先不要争论这个了。”李显深吸一口气冷静道:“妙妙,只要你肯听话认错,我可以不计较你这次的错误。”
“错?我没有错——”萧玉妙冷笑摇头:“我,要么放弃一切逍遥天地间,要么,我就将你取而代之消除我心头之患!”
“既然你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不让我离开皇城,非逼我反,我就反给你看!”萧玉妙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硬气,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她就是要故意激怒他,借此发泄心中的憋屈。
李显成功被激怒了,胸堂剧烈起伏,他努力平复着呼吸,不让自己失去理智,好一会才说:“妙妙,要是换做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是无法善了的,但是你不一样,我可以原谅你所做的一切,只要你从今以后不再想着叛逆之事。”
话到了这里,李显依然想要的还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女儿。
回到原点依旧名下无兵,手上无权,这不是萧玉妙所愿,而且也回不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折腾半天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利或是自由,萧玉妙感到失望透顶,彻底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萧玉妙一贯做人的原则,她直视他的眼睛,缓缓道来:“没有以后了。”
李显不解:“什么意思?”
萧玉妙面带释怀:“皇权也好,自由也好,不管什么,我都已经不在乎了……”
一旁的王卿大感不妙,而李显尚在思索着她那句“没有以后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萧玉妙却突然拔出江澄颈中的箭。
她要自尽!
王卿心里的不安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不安终于有了突破口。
“不!”
“不要!”
众人异口同声惊惧大喊。
镇国大将军谢玄庭及时掷出佩剑将公主刺向心口的箭拦腰切断。
萧玉妙看着掉落在地上染血的箭头有些怔愣。
王卿慌张扑过去查看萧玉妙的身体,紧张道询问:“公主,您没事吧?”
萧玉妙轻轻摇头,细辛紫荆等人冲上前抱住她后怕流泪。
“萧玉妙!”李显一声怒喝落下。
刚刚那一幕让李显几乎肝胆俱裂,灵魂出窍,随之而来的是灵魂附体后熊熊燃烧的怒火,先前不管如何都想着安抚好她情绪再说的心思一一俱散。
他怒不可遏上前抬手欲扇她一巴掌,三位女官不畏强权硬撑着挡在公主跟前。
萧玉妙笑脸盈盈松开手里的半截箭羽,不闪不躲看着他,一张小脸在月光下犹如清水芙蓉。
“陛下三思!”
谢玄庭上前两步出声制止李显的动作。
李显举起的手一时间再难以落下,他从前没舍得骂过她一句,捧在手里怕碎,含在嘴里怕化,更别说动手打了。
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手臂,但是怒气填胸,他瞪着她雪白的脸庞,差点失去她的心慌和她随意对待生命的态度都让他差点失去理智,恐惧和心寒共同作用同时袭上李显心头:“萧玉妙,事到如今,我连打你一下都舍不得,而你却如此伤我心,你怎么对得起我?”
萧玉妙笑容消失:“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那你为什么要寻死?你谋逆我都没治你的罪,你就胆敢畏罪自杀。”
“我只是……太累了。”萧玉妙轻轻道:“我想要的全都求而不得。”
李显听到她说,四肢立时冰凉,心一阵麻痹,感觉胸口破了个大洞,正往外流血。
他无法理解:“你已享尽荣华富贵,除了这个皇位以及太女之位,你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有啊。”萧玉妙发笑:“比如卫子都……比如我欲远离皇城当一个闲云野鹤,我这辈子只想求这两件事。”
这两件求而不得的事都和李显息息相关,李显听到“卫子都”这个熟悉的名字,情绪再也不能稳定,他深深痛恨卫子都这个当初勾引他宝贝女儿的贱人。
至于想离开皇城这第二件事,更不可能了,没有商量的余地,李显咬牙切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想着那个野男人。”
“是。”萧玉妙大方承认:“即使过去了这么久,我时不时还会想起他,我多年苦思不得其解,子都当初为何要负我。”
王卿是萧玉妙爱情的启蒙老师,豆蔻年华时对王卿产生过朦胧的好感,但是一个人的出现,让萧玉妙真正明白什么叫作情爱。
在萧玉妙十五岁那年,一个惊艳了时光的少年出现在她生命里。
他是魏国的美男子——卫子都,同时也是萧玉妙真正喜欢过的男人,或者说少年更为准确,因为她只见过少年时期的卫子都,后来他就消失无踪了。
王卿眼里闪过一丝不愉,他十分不想提起卫子都这个人,即使对方已经死了好多年。
谢玄庭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才想起卫子都其人。
魏子都出身魏国,是魏王之孙,同时也是旧时名扬四国的美男子,谢玄庭见过一面,确实如同传说中那般,是位神采飞扬的玉面少年。
可惜后来陛下悄悄下令秘密把此人杀了毁尸灭迹,公主至今仍蒙在鼓里,只以为自己被卫子都负了感情,郁郁寡欢多年不能忘怀。
谢玄庭还记得卫子都死前还想见公主最后一面,可惜他注定见不到的,陛下不允许这个少年再出现在公主面前,卫子都死不瞑目,这些公主俱都一无所知。
“好……很好……都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一次又一次,你总是因为无关紧要的人而忤逆我。”李显猛地转身快步揪起王卿衣襟把他抵在朱红色的门窗上,怒目圆睁道:“都是你……要不是你怂恿教唆妙妙,妙妙也不会忤逆孤。”
王卿一个文臣,身材不及皇帝伟岸,力气自然也不敌皇帝,但他依然毫无畏惧。
王卿淡笑贴近陛下耳语:“陛下,即使没有臣,公主也还是要忤逆陛下的。”
李显被王卿这句话刺痛,瞬间变了脸色,他勃然大怒,眼睛里迸射出滔天怒火:“来人!将这乱臣贼子拖下去凌迟处死!”
立刻有两名士兵上前羁押王卿。
王卿的存在对萧玉妙来说意义还是有点不同的,不仅有师生情谊及情窦未开时的懵懂好感,更有今日襄助之恩。
“父皇!”
萧玉妙飞奔上来扯住李显的衣袖,表情恳求望着他。
萧玉妙不求情还好,一求情,李显就更加不可能饶过王卿。
见父皇不为所动,萧玉妙抱住他的手臂祈求,泪在眼眶里打转:“父皇……不要!”
王卿没有求饶,反而火上浇油:“公主,为了你,臣甘愿万死不辞。”
李显彻底被激怒了,如果不是王卿,他的妙妙会一直乖乖听话呆在他身边,不会吵着闹着要自己一个人去封地,不会犯上作乱,更不会抛下他试图寻死。
一切的根源都是王卿这厮心怀鬼胎,挑拨离间,破坏他和妙妙的父女关系。
王卿死一万次都难解李显的心头之恨!
王卿被拖走眼神还不忘挑衅看向陛下,李显生平第一次愤怒到失去理智,他快步上前,一脚把王卿踹飞几丈远。
李显是习武之人,一脚就能把王卿踹断几根肋骨。他打江山时常常亲自上阵杀敌,比之武将来说亦毫不逊色。
王卿翻身屈膝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胸口咳血,另一只手支撑在地上,还不待他站起来,一阵风刮过,陛下单手揪住他的衣襟把他重新提起来。
李显抽出某个士兵的佩刀从王卿身后架住王卿的脖颈,不亲手杀了王卿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怒火。
萧玉妙从王卿飞出去的那一刻就愣住了,仿佛被吓到了般不知所措,耳畔有金属般的嗡鸣,使她短暂失去听力。
等她回神时,王卿已经被刀锋割破颈部皮肤,鲜血直流。
如果再不制止,王卿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