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千面生 第3章 聚光灯下

工作日的街道繁忙而喧嚣，清晨的公交车载着正值青春的学生驶向校园。湿冷的晨雾还未退去，提醒着每个行人新的一天的开端。

秦鹿一向起得早，洗漱拾掇整齐之后，上楼拍开秦杳房间的门。

“起床，真不怕睡死了你。”秦鹿残忍地打破了秦杳的梦，并且毫无负罪感的对她赖床的行为进行了嘲讽。

他哥欠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被打，秦杳睡眼惺忪，如是想。

秦鹿没兴趣探究秦杳脑子里的辱骂性言论，反正她也没那个胆当他面说。

自认为尽了兄长义务仁至义尽了的秦鹿，拿了书包往肩膀上一搭，就出了门。

他走在路上，左手划拉着手机屏幕，打算催余小鱼出门了。

因为前几天那场并不算愉快的约饭，秦鹿也觉得自己蠢得有点好笑，结账这件事情，交给秦杳去通气就好了，自己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宋林深的聊天框就那么摆在那里，他的头像是一只缅因猫，阳光顺着窗棂的空隙，懒懒的洒在猫身上，像晕了一层金光。

俗，不针对猫，只针对人。

强迫自己思考的重心从宋林深回到余小鱼身上。

403：小鱼，我出门了，你快一点。

Miss Fish：哥哥哥哥哥！——你慢一点啊！！我还没出门！！

秦鹿没回，摁熄了手机屏。

今天运气不错，公交车很快就到了。因为是起点站，所以车里冷冷清清，不见人影。秦鹿收回目光，上车刷了卡，自顾自的向后走了一段距离。

他拿起书包放在座位旁，视线定点，到窗外的景色，散焦在聚合。

窗外景色回溯嗡鸣，到世界开创之初，一片混沌，但好像也只有他觉得迷茫，所有人昂首阔步向前行，也只有他庸庸碌碌受缚于回忆，他原以为沉溺于脑海深处，被强制封存的眉眼会模糊，会被遗忘。

但珍珠在成为珍珠之前，也要在狭小逼仄的蚌肉中磨砺再蜕变。

重见天日，它变亮得让人难以移目了。

芸芸众生的沙砾尚可破茧成蝶，更何况从小就是人群中心的宋林深。

眼前的画面像毛线团一样杂糅，而他在丝缕茧裹中挣扎，却愈反抗，愈被过去缚住翅膀，失去俯瞰山川湖海的能力。

只能在深潭里，任由淤泥没过口鼻。

“苑城西站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到后门做好下车准备”

门开了，这一站的学生异常的多，秦鹿皱了皱眉，手搭上旁边的书包，收得紧了些。

“哥，这里！”余小鱼举着手，踮着脚试图闯入他冷漠的朋友的视线，奈何某位朋友稳如泰山

秦鹿强忍着给他翻白眼的冲动，低头给余小鱼发消息

403：“你死不死？你傻了还是我聋了？”

余小鱼明显看到了消息，特别老实的闭了嘴，在人流中向他挤去，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脱离出来，一个180度大瘫痪在座位上，用眼神哀怨的盯着秦鹿，语气幽深

“哥，我不想早八...”余小鱼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抱着书包，下巴抵在书包上，嘴巴一张一合，然后颓然的瘫成一坨。

“你去把蓉三中引爆，我没意见。”秦鹿眼也没抬，开始敷衍余小鱼，而余小鱼也习惯了他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早就脱敏了，反正他的分享欲得到满足就好了。

“哥你饶了我吧....”余小鱼扁扁嘴，苍白无力的反驳道“今天不是吴老师的早自习吗？怎么这个点就叫我出门?”

秦鹿终于舍得赏他一个眼神，“今天上午没课，三中七十周年校庆”语气凉凉“回回上课不听，考试是抄的么？”

“天赋啦...只是于你而言，理科多点了几格而已”余小鱼笑的狡黠，像只憋着坏主意的小狐狸

秦鹿虽然不爽，却也懒得理这个幼稚鬼，十五岁了跟五岁一点区别没有。不跟小屁孩讲道理。秦鹿深呼吸。小他两个月也是小屁孩

“出息”秦鹿嘴唇微动，纡尊降贵的赏了余小鱼一句骂，便收回语意，强制余小鱼闭了麦。

还有大半的车程未过，困意先笼罩了余小鱼，像三年前的秦鹿那样

毫无保留的，把睡着时的脆弱交给身侧的朋友，半点不防备的，信任的，将不设防的后背面向他，秦鹿有时候会想，余小鱼到底拥有一个怎样的家庭，使得他好像对每一个人都带着可笑的善意和悲悯——

——他的心海是纯白的。

秦鹿帮他向上提了提领子，掩好余小鱼的脖颈，防止他又抽风住院，这位爷的身体素质他可是领教地够够的。

说起来，他和余小鱼遇见，好像是三年之前，那个午后，秦鹿记得是阴晦的，压抑而沉闷，乌云重重地坠下来，压住秦鹿的心跳，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般

慢慢地，慢慢地，喘不上气，眼睁睁地听着渐缓呼吸

断绝生机

宋林深一声没吭，悄无声息的淡出了秦鹿的视野，却又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在他脆弱的心脏上刻印了深深的瘢痕，即使时过境迁，每每想起，都会觉得痛彻心扉。

但就是因为余小鱼“可笑的善意和悲悯”将他从溺死的边际悬崖勒马，也许是因为年纪小吧，那时的秦鹿觉得，余小鱼的眼瞳里像闪着光。

向太阳落入了他的眼，明亮又炽热。

“同学，认识一下吧，我是初一（7）班的余小鱼。”

秦鹿抬头，视线相对的瞬间，秦鹿想，他一辈子不会再做出这么蠢的决定。

他伸出了手，借着余小鱼的力站起身

“初一（4）班，秦鹿”他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秦鹿回来回想起，觉得余小鱼或许是在怜悯他，不过怜悯也好，同情也罢，余小鱼至此成为他心中抹不去的部分。

继宋林深之后，余小鱼成为第二个强行闯进他世界的人。

“秦鹿...我知道你！开学考试语文考数学两倍的那位！”余小鱼语气莫名上扬，有不可置信，惊讶，等各种让秦鹿极端不爽的情绪。

他当然知道余小鱼，开学第二周就被疯狂关注的人物，长得乖巧，脾气也好，是表白墙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人物，没有之一。

至于那倒霉的第二位，自然就是秦鹿自己，但他没有余小鱼那么庞大的“粉丝基数”，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狗啃的数理化成绩，让他比余小鱼少了一条“理科生”的标签。

余小鱼，就是很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德智体美劳除了体全面发展的高智商学生。最重要的一点，也是秦鹿有时候最想暴揍他一顿的一点，是这人他/妈的不偏科，学什么都是一样的优秀。

在那段时间里，余小鱼几乎和他形影不离。初中生活忙碌而枯燥，基本上没有多余的时间来记起宋林深。再到后来，即使想起了，也只会有一些心烦意乱，像有团棉花塞在胸口——

高呼不得，耳语不成。

上了高中以后，秦鹿变得越看越寡言，越来越孤僻，身边除了余小鱼和秦杳，再无半个熟人踪迹。

说起来多么可笑啊，是宋林深教给他爱与被爱，也是他，不辞而别，教他什么是离恨。

公交车吱呀一声，拖长着声音，停在蓉三中门口。

“蓉城三中站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到后门做好下车准备”机械女声僵硬的播报着站点信息，经年不变的毫无起伏。

秦鹿伸手，用力的掐了一下余小鱼的后脖颈

“睡不死你，到站了，下车。”

余小鱼被强制开机了之后夸张的痛呼一声，一只手跨上书包，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后颈，戏剧性的委屈道。

“我也是肉做的啊哥！！！”余小鱼快步追上去，谴责般点点他的后背“下手太重了！以后会被抓起来的！”

秦鹿没理他，却蓦地顿住了步子。

公交车驶离，像橡胶轮胎在沥青路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杂糅着发动机发出的巨大轰鸣声。

共同尖叫哭喊，钻破秦鹿的耳膜，下意识的恐惧侵占了他的四肢，步履维艰。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像自从秦鹿有记忆以来，他对汽车发动时的轰鸣声总会下意识感到害怕，不是那种典型的恐怖，留有让人尖叫的余隙

而是铺天盖地地涌来，在惊呼还没冲出喉咙前就被扼住咽部。来不及感到恐慌就被湮灭，在嘶吼和尖叫中，光芒越来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见光。

和那个逆着光的人影。

他突然的停步，让余小鱼一时之间忘了反应，一头扎在秦鹿背上，他揉了揉头。

“哥你突然停下干什么？踩到钱了？”

公交车，秦鹿恍然回神，垂下眉眼，一声不吭向前走，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再不走迟到了，你全责。”

余小鱼哪还顾得上“冷漠的朋友”刚刚怪异的举动，忙不迭的跟上去

他在内心叹了口气，他依稀记得初一第一次见到秦鹿这个名字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开朗”“活跃”“小太阳”一类的词。他还不认识秦鹿的时候也曾匆匆见过一两眼。

他像是天生就在聚光灯下的宠儿

上天给予他无与伦比的文科天赋，可以说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几句标志性的精致眉眼。靠这些，他足以成为不逊于余小鱼自己一样的人群焦点。

但余小鱼见到他那天，阴雨绵绵，明明是春天，余小鱼却莫名感到寒冷，他被老师留下来“当苦力”，他向来不会拒绝人，结束一切后，已经放学很久了。

当余小鱼拿着伞下楼准备回家的时候，就看见楼道长椅上垂着头的秦鹿。

秦鹿是他们这一届很出名的人物，余小鱼早就想和他认识一下了，今天刚好遇到落单的他，余小鱼快步走向他。

是他的错觉吗？这个小太阳好像在哭。

教学楼外的雨声更大了些，他几乎听不见那些零碎的啜泣。

那段回忆回想起来还真是有够中二的，饶是豁达宽心如余小鱼，也是有点难以直视的。

秦鹿抬手看了看时间。

“来不及回教室了”其实就是懒“直接去礼堂吧”

余小鱼自然没什么意见，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这个时候，整个厅堂的观众席一个人都没有，几个人在台上调试麦克风。

观众席的座位是按班早就分好的，但班内的人可以随意坐，秦鹿向后靠了靠，带着余小鱼坐了倒数第四排。

“哥，我不想坐最外面... ”余小鱼拉长了音，低声叨叨。

秦鹿挪了挪身子，让他坐进去，秦鹿本身就很不喜欢坐在最外列，所以他的右手边还留有一个座位。

他刚坐定不久，余小鱼就在他旁边又是戳他又是挤眉弄眼地向台边瞟。

要不是他秦鹿在写作之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可能会怀疑余小鱼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了。

“你有病？”秦鹿瞟了他一眼，语气凉薄，却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台上，被厚重帷幕遮住了半个身子的——

——宋林深

之前坐着还不觉得，站在台上，哪怕仅仅是台边的一个角落，却怎么也遮不住他颀长的身材，不过分壮实，但却不显得羸弱单薄，微低的头颅牵动着鬓发也垂下来，掩去了大半的眉眼，模糊的五官让人看不太出情绪。

秦鹿愣了愣，随即无意的轻轻皱起眉。

...他怎么会在这儿？

余小鱼不知道他俩之前的恩怨纠葛，十分没眼力见地问

“哥，那个学长有点帅诶，认识他吗？”

秦鹿的目光又落到宋林深身上，三年不见，记忆里的眉眼已经长开，却也能看出当年的模样。似乎是有所感应，宋林深抬起头，视线和秦鹿相交，秦鹿像触了电一般，迅速地挪开了眼。

却没来得及抓住宋林深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这么在意，爱上他了？”秦鹿轻嗤一声，像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但只片刻便对其失去兴趣，只余轻蔑。

“你诽谤！”余小鱼下意识回嘴，看见秦鹿面色不善，又十分狗腿地闭了嘴。

时间不早了，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到了，礼堂逐渐喧闹起来。秦鹿蹙了下眉，他不喜欢太吵嚷的环境。他右手边的位置却依旧无人问津。一方面是因为着实没人想坐最外面，有事没事都要起身让路，另一方面，是秦鹿这大爷看就知道不好惹，是个人都知道趋利避害。